野叟曝言 夏敬渠 第八十九回 国师束身双阙佛法无灵 指挥传首九边皇威有赫

马上之人,却是一个番僧,把权禹留下,竟奔上台,向金相举手道:“皇甫大人请了!”金相问顾名:“此是何僧?”

顾名道:“此封护国国师,乃大国师札巴坚参徒弟札实巴。”

金相举手道:“国师此来何为?”扎实巴道:“权指挥谋勇俱全,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兼系贫僧徒弟;特来求情,贷他一死,令其戴罪立功。大人若不放心,贫僧愿出本,以合寺僧人保之!”金相道:“国师差矣!本都院代天巡狩,今日请旨除奸,法在必行,何情可求?何僧敢保?”因见那两个镇抚,跟随进营,知是他去请来;喝令捆绑,各打四十。将权禹速行斩首。军士吆喝一声,将两镇抚捆绑下台,打得血肉俱飞。台下三声炮里,早把权禹斩首,提上台来请验。札实巴老羞成怒,指着金相大骂道:“你这坏坯,好生无礼!你不听情,已自可恼,更把两员镇抚捆打,扫咱面皮,咱今日就拼了你罢!”直奔上前,来扭金相。顾名及各营卫官员,慌忙拦住。金相大怒道:“你这秃厮,擅敢护庇权禹,阻挠军法!本院立即题参,看你那佛法利害,还是王法利害?左右,快把这番僧撵下台去!”札实巴道:“你敢参咱,咱少不得也有参本,看是王法灵,佛法灵罢了!”各官死力解劝,军牢等齐声吆喝,札实巴只得下台,负气回寺。金相停了看操回衙,要了各卫抽拨的文册,写本奏闻。当日即草就檄文,招安尹雄。素臣星夜前去,于二十日午后到山,将檄文与尹雄夫妇看过,备述别后之事。尹雄喜极,同着飞霞,感激叩谢,大排筵宴,畅饮剧谈。席散,即写降书,料理起身。

次日,留下飞霞及二员头目,一二十名喽罗守寨;其余俱赴辽东受抚。二十四日至辽,将兵马扎在城外,带着十员头目入城。素臣进衙说知,金相传集各营卫官,坐了大堂,同着受降。尹雄进见,递上降书,并兵马钱粮花名数目清册。金相赏宴,令两员指挥陪席。定下犒单,赏给各头目喽罗花红牛酒。二十五日黎明,金相复至教场看操,各卫兵将,并无出色人员。只营里有一员游击,一员守备,弓马都还去得,赏了一面银牌,一匹缎子。然后叫尹雄上去,先考步箭,次考马箭,再次考枪法。马箭、步箭,箭箭俱中红心;一枝枪神出鬼没,更是惊人,连各营卫军兵,不知不觉的齐声喝采。金相大喜,向顾名道:“你是统兵大帅,不便比试,致损威望;参将以下各员,俱着与尹雄轮流比武,以凭奏报。”顾名传下令去。尹雄禀请:恐有伤损,求各去枪头,包灰比试。金相允诺。营卫各员,面面相觑,没个敢当先出马。金相令顾名按着名册,自下而上,由卑及尊,不许一员退避。顾名在台上唱名,各员只得应名而出。那知出马的,都只三合、两合,不是胸前,便是肋下,不是面门,便是脐腹,着枪扑灰,羞惭而退。只一守备邢曰忠,却战有十合,左肩膊上,才着有一枪。游击袁虚,战有八九合,俱没有过十合之人。金相看那尹雄,穿的是一件鸦翎甲,通身无一点灰痕。因把尹雄及邢曰忠、袁虚三人唤上台去,各赏三杯酒;却单替尹雄簪花披红。吩咐兵目中,自问堪以比试者,报出名来。不一时,挨挨排排的,报有十二名兵目,尹雄下坛,逐个比去。只有一名哨长,战有七八合;其余也都是三合、两合,就着灰枪;更有一合即着枪的。直到临了一名,却是步兵;邢曰忠跪禀道:“此系末弁胞侄邢全,因是步兵,故无马匹;但步马异势,难以比试。求大老爷天恩,将末弁之马,借与乘坐,实为德便!”金相允了,传下令去。

邢全上马,与尹雄接战,你一枪,我一枪,如神龙搅海,俊鹘翻空,乱舞梨花,横飘白雪。整整斗了二十回合,不见输赢,把台上的官员,台下的兵士,都看呆了。尹雄暗想:一个步兵,若再让他久战,岂不削色?因抖擞精神,使出全付本领,点点不离项下,枪枪只掷心窝;邢全只办得架隔遮拦,哪有还兵之力?勉强支持五七回合,枪法已乱,只得拍马而逃,败出阵去。金相道:“邢全虽败,实健将也!”唤上台去,赏酒披红,以旌其勇。复令尹雄操兵。尹雄得令,将现到兵目,如长蛇一般摆列,手执令旗,左右招扬,便分作一两仪阵。两仪相围相攻,纷纷滚滚,而步伐整齐,井然不乱。正斗到深处,尹雄把旗一展,忽变为三才。三才以一攻二,以二攻一。亦如两仪。然后五花八门,次第生变。临末,尹雄旗一撇,八门中宫一队兵马,忽地杀出阵去,那八门便复连成一字长蛇阵。中宫一队,便去马尾中间,忽东忽西的攻击。那条长蛇,便按着阵法,击首尾应,击尾首应,击中则首尾俱应。斗到后来,连是击是应都看不清,便如真有一条生蛇,盘旋跳跃,霍霍不定。尹雄复把令旗磨转,那长蛇便直里转来,首尾相接,圈成一个大圈。中宫一队,便自东南斜到西北,连成一太极图阵,然后缴令。

金相本不甚知兵,然见其弓马娴熟,器械精良,旗帜鲜明,队伍齐整,周折如意,变化不穷,营卫各员,俱翘首动色,瞠目出神,不觉满心欢喜,极口赞叹。当召尹雄上台,遥授指挥职衔,亲赏三杯美酒,加挂全幅红绸,更赠表里缎匹,金银酒器,以旌其能。复按着册籍,将十二员头目,俱遥授所千户。三千兵每人赏一面银牌,一月钱粮。邢曰忠、袁虚,俱咨部议叙。邢全当即拔为把总。把战至七八合的马兵,拔为百户;其余战有三两合之兵,亦各赏一面银牌,令本营官记名升拔。因问顾名道:“贵镇自问,若与尹雄比试,谁输谁赢?”顾名忙跪下道:“末将循资按格,得至今职;若与尹雄比试,断断不如!”金相道:“吾与汝弗如也!本都院主意,欲令尹雄教习各营卫弁兵,以成劲旅。贵镇有此虚心,自能和衷共济,国家之福也!”当即吩咐营卫各员回去,日夜操演,五日后再阅。金相回衙,即修本拜发。尹雄投揭禀谢,金相传进内衙,复加慰劳。尹雄感激,自不消说。素臣道:“弟在人丛中偷看,吾兄武艺出群,阵法娴熟,果然名下无虚!”尹雄愧谢道:“小人伎俩怎当得文爷法眼?”金相道:“邢全以步兵,而能与尹指挥鏖战至二十余合,亦猛将也!”素臣道:“这是尹兄久战疲劳,兼以步兵忽之,故得战至二十余合;后一经加意,即招架不来。若初操即使接战,亦不能支持如此之久矣!”金相方始大悟。素臣复嘱尹雄:“邢全面目,宛如我认识之邢孝;尹兄当为弟物色之,若原系名孝,于三四月内曾至护龙岛中者,即其人也。”尹雄唯唯听命。二十九日清晨,批本已转,金相接进内衙,与素臣拆阅,见题报先斩权禹的旨意,是:权禹擅动兵马,失律丧师,匿不奏报,缺额至过于兵额,藐法坏纪,罪大恶极!既经处斩,着即传首九边,以伸国宪!原籍及任所财产,俱籍没入官。总兵官顾名,同城徇隐,本应拿问,姑念尚非统辖,据奏各营兵马无缺,人亦老成;着降三级,从宽留任。各指挥使,既据查明,系权禹败后挑拨补额,畏势隐忍,情尚可原;着一并从宽革职留任,以观后效。蓟辽总督聂文,有心徇庇,着降四级调用。其尹雄既未劫夺扰民,真心求抚,准如奏办理。该部知道。钦此!再看那参番僧的旨意:札实巴妄干军政,本应严处;姑念异民,从宽罚去该寺一月赐给,已有旨了。该部知道。钦此!金相出坐大堂,传进营卫各员,将批折与看。总兵顾名及十三指挥,俱磕头感谢。金相即令顾名派员,会同地方官,抄没权禹任所资财。写下牌檄告示,把枭斩权禹之事开列,传首号令九边。并定下硬弓石轻重,箭鹄大小远近,中箭枝数赏罚规条,飞檄传去。

次日清晨,复下教场看操,各营兵士略有起色。各卫俱剩的疲兵,如何整顿得起?当把各卫极疲之兵,裁革去了两分,令其速行招补其权禹原缺之额,即以尹雄之兵补足,与各卫二八分抽拨。各卫有了尹雄的二分精兵,复招选了两分强壮之兵;便自改观。加以教习有人,操练得法,从此辽东卫兵,反胜于营兵:皆金相与尹雄之力也。次日是七月朔日,金相平明起来,即赴文庙行香。正打从大护国寺经过,忽地寺中突出百余番僧,将前后执事截住两头,把金相连人连轿,拥进寺去。札实巴揎袖攘臂,来揪金相,口中大叫:“皇甫毓昆,你绝咱合寺僧人的口食,今日和你拼了罢!”却亏着尹雄预挑十员健将,扮作衙役,紧护大轿;复与素臣随后齐入。尹雄着人知会各衙门救护。素臣见札实巴凶猛,恐健将拦挡不住,忙迎上前,假作拉对,将札实巴隔开。札实巴使尽气力,几次三番,近身不得,暴跳如雷,发起野性,拔出戒刀,望素臣劈面砍来。素臣一手接住他手腕,用力攥紧,大叫:“国师无礼,白昼持刀截杀大臣!”合寺僧人俱想行凶,却被尹雄埋伏下的将士,一齐拥入,两人夹住一人,不能展动。各营卫地方官员,久在文庙等候,得有此信,如飞而至。金相走出轿来,札实巴急起左手,被素臣右手接住,?在腰胯之上,刀又放不下,凶又行不来,急得双足乱跳,满口辱驾。金相道:“各位请看,国师白日持刀,行凶截杀,若无人救援,弟命休矣!罚去赐给,系奉圣旨,何得挟仇报复!清平世界,敢于如此作为,王法全无矣!本都院只得开读诏书,把这些凶僧,先斩后奏,以彰国宪!国师交与各位看守,候旨处分便了!”说罢,便进大殿,欲宣旨处决各僧。素臣然后拔去札实巴手中之刀,交与地方官贮库。将札实巴交营员看守。尹雄手下军士,及陆续进寺军牢,便来洗剥各僧,有两个军士,扯开一僧衣服,见胸前扎有抹胸,用力一撕,突出跳出双乳,便先押到大殿上去。天竺僧尼,俱不穿裤,自足下用布缠起,缠至股间,即向腰胯扎缚,独空前阴后臀,以为溲便之地。军士不知其故,解上番尼,跪在殿前,把头捺地,屁股掀起,早露出西方极乐世界一朵破烂莲花,引得众人掩口而笑。札实巴本意欲扭打金相,毁其冠服,污其头面,令其出丑狼藉,以泄前忿。自持脚力,拼得再罚去数月赏给,料无大罪。因被素臣隔开,一时野性,拔出刀来,打帐吓走素臣。不料被素臣神力,一手攥住,百不得动,致各官俱行凶情状,已知事体犯拙,好生着急!忽听金相要开读圣旨,将合寺僧徒,先斩后奏,就如几百斛冷水,兜头直淋,吓得魂飞魄散!又见番尼露形献丑,愈加羞惧。寻思无奈,只得跪在地下,求各官员讨情,情愿磕头伏礼,将番尼送回本国。指出四个徒弟,听金相责处谢罪。众官员撇不过情面,齐上殿去代求。谁知金相已不在殿中,因拶问番尼,招出寺中藏有妇女,进内搜捉去了。

金相押着番尼,从后殿穿入,见有三间小殿,正面塑着观音、文殊、普贤三尊赤身佛像,两旁壁上画着无数赤身的人物禽兽,不觉骇然。因立定了脚,逐细看视,只见观音股间,露出牝户;文殊、普贤各露阳物。文殊阳物翘然,观音睨视而笑。普贤一手拈弄观音的乳头;文殊右脚一趾斜嵌观音牝内。两边壁上,也有佛像,也有神仙,也有菩萨、金刚,也有善男信女,也有鬼物精灵,也有牛马猪羊龙蛇鹤鹿,俱是赤身,各露阴阳两道。有一男交一女的,有两男交一女的,有人交禽兽的,有禽兽交人的,有两菩萨金刚神鬼交一禽兽的,有两禽兽交一菩萨金刚神鬼的,扮出诸般淫戏之式,与春宫无二,各极其变。殿前四个金字匾额,是“大欢喜地”。金相勃然大怒,令把塑像毁碎,画像铲除。兵役面面厮觑,不敢动手。素臣腰间掣出铜锤,走上供桌,把观音、文殊、普贤三像,兜头一锤,打成泥饼。连旁立的赤体善财,精身龙女,也是一锤一个,登时消灭。尹雄掣出佩刀,把两壁淫画一概削去。然后随同金相进内,搜出二十五口妇女,三口番尼。俱带至方丈内勘问,各官候金相勘毕,上前跪下,将札实巴知罪求宽之意禀如,金相本属慈善之人,一时怒起,要将向番僧先斩后奏。却见百十余人,绳穿索绑,跪哭衷求,心颇生怜。及见“大欢喜地”诸般淫恶之状,搜出若干妇女,重复加怒,要追出几个首恶正法,其余候旨处分。今据众官跪求,复回转念头,说道:“札实巴无状至此!这些行凶之徒,本该即行处决;姑念既经知罪,众官代求,免其先斩,题参候旨罢了。”各官叩谢出去,将札实巴拥入方丈,向金相合掌膜拜。金相吩咐:各番僧放绑;将札实巴指出四僧,交地方官监禁;其余即交札实巴收管。番尼发地方官,交官媒妇看守;妇女二十五口,发地方官,问明亲属传领,取具各收管领状报查。然后赴文庙行香。回到衙中,向素臣吐舌道:“吾兄为弟预筹,弟还道未必遂有其事,岂知果然!若非吾兄布置精密如此,今日必遭其辱矣!”因即缮折奏闻。刚发本过,第二次折本已转,与素臣拆阅,见旨意是:尹雄避叛臣吴凤元之难,路过盘山,剿除凶盗宋基,恐余党复为民害,暂领其众,即请招抚;因为权禹所阻,未得归诚。今一闻钦差之命,即解甲投戈,率先恐后,钱粮悉归府库,器械尽纳军资,化盗贼而为王师,焚窠巢而成坦道,厥功懋焉!据奏弓马娴熟,武艺超群,辽东将帅,无与为比;精兵三千,亦为营卫之冠;应从优拔擢,以待非常。权禹所遗辽东卫都指挥使员缺,即着尹雄补授。邢全武艺虽不及尹雄,而营卫自参将指挥以下,现俱无出其右,把总微员,未克展其所长;前据奏山东青州管伍废弛,将中军守备题参革职,邢全着补授青州中军守备,即赴新任。余均如所奏行。该部知道。钦此!金相将旨宣示各营卫官员,尹雄重换了都指挥的冠带,来叩谢金相,并回覆素臣道:“邢全实系邢孝改名,他说受文爷大恩,渴欲叩见。早晨在寺中,因各官碍眼,不敢冒昧。现同其叔禀请大老爷,也不敢擅陈。晚间尹雄备一杯水酒,替文爷饯行,可否令其一见?”

素臣喜诺。至晚赴席,邢全已先在座,忙赶出来,跪地哭拜。素臣拉起,同进堂中,再三命坐,邢全方告罪坐下。问其别后之事,邢全道:“小人回家,”素臣止住道:“你已得官职,同为王臣,不得仍前称谓。”邢全嗫嚅改口道:“邢全回家,不敢去见靳仁,悄悄见了家母一面,即作远避之计。因有胞叔到此地投军。十余年不通音信,故来寻访。天幸叔子已得了官,把邢全留下,吃了一分亲丁随粮,因恐靳仁知道,故改名邢全。不意今日得见恩爷,真万幸也!”素臣问知年方二十三岁,因家贫尚未聘过妻室,触起邵有才之女,因把淑贞之贤美志节,及有才恳求作伐之事述知,道:“你既因贫未娶,恰又补授青州营,与登州相去甚近,岂非天缘?你若肯就此烟,我便当任月老之事。”邢全道:“恩爷之命,何敢有违?但有老母在家,老母感激恩爷,断无不从;然亦必须禀知,方敢行聘!”

素臣道:“这个自然。有才亲戚白玉麟,现做莱州府大恩仓监督,我修书一封,你去投下,此事必成。”邢全出位叩谢。席散,素臣即修书付与。复嘱咐尹雄道:“买谷之事,全在你与玉麟二人主持,我亦写在书上了。”尹雄连声答应。

素臣辞别,邢全依依不忍,垂泪相送。次日,金相起马,回按蓟州。蓟州自得了辽东之言,赏则立登九天,罚则立坠九渊,各管将弁,百倍认真,昼夜演练,缺额兵马,无不补足,蔫旧旗帜一换新鲜,锈坏军器一改坚好。素臣任金相往蓟州阅操,自己往潘阳一带,察看形势。到得赶回蓟州,方知续参札实巴之旨已下,是:这所参札实巴,着革去国师,发双阙闲住。首恶禅那等四名,着即处斩,余僧一百八名及番尼四口,俱逐回本国。礼部查举无过合例僧人,奏遣该寺住持,仍照原定额僧二十名派往。余照所请行。该部知道。钦此!素臣大喜道:“此本应由皇上所批,怎竟如东宫监国时一般?王法得伸,奸僧胆落矣!”金相道:“皇上尚未视朝,启建无遮道场,答谢佛天,俟功德圆满,另择吉日。此本仍由东宫所批故也。”蓟州之下,即按宣大,其次太原、榆林,其次固原、宁夏、甘肃,总因辽东之事,各营俱竭力整顿!越见远处,越见所长,因操练的日子较多,故军容愈壮,一毫不消示威,已翻然改观矣!正是:

威撼山岳,风驰雷电;有欲必从,有动必变;马无不膘,士无不练;况以德威,革心革面。计自六月十三日,在京师起马,至九月十二日至临洮,整整走了三个月。两人分手,金相自回北直,素臣带着松纹,自向巩昌而来。由巩入川,把四川全省形势,及有名险要之所,经历过遍;不觉已是岁暮。复从四川至云南永宁,从云南至贵州之黎平,从贵州至广西之思恩,将及五个月光景。那日,在苗地中走了一百余里,竟未得买有饭食。午后,走出一重竹箐,方现一小小村镇,有两个饭店。主仆二人,向第一家饭店投入。只见店内挂着钟馗神像,桌上木瓶内,插着茶杯大的石榴花,主人脸上吃得红红的,迎接进去,就送上一口槟榔,有几个小儿小女,颊上都涂着雄黄。素臣暗忖:莫非正是午日?因称赞那榴花说:“比我们江南,竟大有三五倍!”

主人听说是江南人,欢喜道:“难得今日端阳佳节,就接着江南客人!”忙唤伙计,把现成酒菜搬出来,休要添色。一面答道:“我们这村,叫做看花村,村外各处,俱有花园。这样榴花,还不算大哩。”须臾,小二托着酒菜,并两碟醋蒜出来。素臣看那菜,是一碟芹菜,一碟豆芽,一碟牛肉,一碟鸡肉。小二摆完碗箸,主人自己斟了一杯酒奉上。素臣正在渴时,一饮而尽。主人连奉三杯,素臣连饮三杯。道:“主人请便。你这酒味颇正,连日被水酒淘坏了肚子,要你多卖几壶,杀一杀水气!”主人放下酒壶,说道:“小店这酒,是朵朵堆花足色的火酒,常时俱拼着水卖;因今日是节下,客官又是江南人,故没拼上水。小二,你可去掇一小罐来,当面开泥。只是价钱却贵,整要三分一壶。”素臣道:“只要酒好,价贵些何妨?”松纹来捧那壶,素臣道:“你也饿乏了,自去吃酒饭;若待我吃完,便越饿了。”

主人把松纹领过隔壁一间,素臣自斟自酌,小二在旁,不住倾倒,便已吃有四壶。素臣欲待不吃,见一个小女孩,约有四五岁光景,两手拍着,唱那没腔的歌儿;本是小孩,又是苗语,吉伶古鲁的一字也听不出;却纯是童音,居然天籁;兼以颠头拨脑,姿趣横生,觉比着名优演唱,更是袅袅可观,听;问起主人,说是前日随着大姐们赶墟回来,闲着就是这样怪唱的。素臣带看带听,不知不觉的,又吃了两壶。哪知这酒虽易上口,却有力量,六斤火酒,要抵一二十斤醇酒。素臣饿乏之后,想就着些菜,却不吃牛肉,止有一盘鸡肉,又是吃剩下的,骨多肉少,其余便是豆芽、芹菜,怎凑得饱?酒入饿肚,分外有力。小二拿上饭来,素臣且不吃饭,挺然而坐。

只见店里男妇,一阵风都赶将出来,说是看官府。那店主便来推扯素臣,说是:“老爷们过,快些站起来。”素臣颇有酒意,便不甚理他。店主用力想扯起素臣,却似生根的一般,正在着急,早有两个苗兵,赶进店来,各持藤条,套着素臣脖子便走,却走不动。素臣道:“做甚锁我?”苗兵道:“官府拿你!”素臣道:“是什么官?做甚拿我?”苗兵道:“说出来要吓杀了你,是上林寨巡检老爷!见你大刺刺的坐着,店家拉扯,还挺着不站起来,故此拿你!”素臣道:“知道了。你叫他来见我,我有话说。”苗兵发怒,呼的一掌,望素臣脸上打来。松纹闻闹,早已走过这边,因素臣平日管教,不敢插话。今忽见苗兵动手,更耐不得,忙用掌向苗兵肩窝里一搪。苗兵仰跌过去,连那一个也碰倒在地,齐声叫喊。惊动街坊邻舍,都来围看,称奇道怪。店主却更加着急,说道:“你这小哥惹下祸来了!这巡检老爷的法度,好不利害!你打他的人,他肯依吗?”一面去搀扶苗丁。苗兵爬起,见素臣挺身而坐,松纹怒目而视,情知无益,搭扶着报官去了。松纹问素臣:“苗兵此去,必有人来罗唣,该怎样发付他?”素臣道:“我这会子,酒正涌在心口,且待下去了再处。”松纹问:“可要茶吃?”素臣摇头。松纹又问:“爷还没吃饭,吃些饭压下酒去罢?”素臣道:“饭一下去,酒要吐了,使不得!”

主仆二人正在问答,店门外已拥着三四十人,那被推跌的苗兵,指着松纹,说是凶手。众人都不信道:“怎这点孩子,有那般本事?哙!哥的筋骨也算结壮的,还受他不住!”估量了一会,只得拥进店中,来拿松纹。松纹不敢行凶,只把当先的,或是一拉,或是一搡。拉着的便倒入店中,搡着的便跌出店外,跌倒了几个。不见素臣吆喝,便率性将两手连连推搡,便把三四十个苗兵,一齐向街心纷纷滚滚的跌做一堆,喊做一片。素臣被这一番大闹,酒忽落下,站将起来。喝道:“不许动手!”松纹被喝即住。各兵役抱头鼠走。听得一片锣声,店主探头出望,大惊失色道:“客人不好了,不知有许多老爷来了!”素臣笑道:“多几个不妨。”须臾,轿马填门,有一位官员,先入店中,将素臣仔细一看,急走上前,附耳密问。素臣也把那官员仔细一看,附耳密答。那官员疾忙抱住素臣双足,长跪于地。正是:

飞絮漫天终有着,浮萍入海会相逢。

总评:

戳权禹后即招安尹雄、提拔邢全,有国家除一奸进二忠、去蜂虿而得瓜牙,何快如此!此则素臣所谓渐衰渐胜之道。

与尹雄比试,合辽东营卫官弁无一能出十合外者,而战至二十余回合乃系步兵,此非有意调侃。资格所限,虽英雄不能自振,古今类此者极多,匆独惜邢全也。在文法尤极变化不测之妙。

尹雄演阵,写来如生龙活虎,不可提缚。极烂题目能自出花样,不落巢臼,最是难事。

处分总兵指挥出人意中;处分总督出人意外。然不处分即是缺漏。此书之妙正妙在无一缺漏处也。

国师凶拼殊出意外,而善读书者读之则在意中。其根已伏于“负气回寺”四字内也。素臣已料有此事,浑身是眼如持秦镜燃温犀,妖邪鬼物无不现形,可喜可怕!

或问此书如占鳌一回,子固屡云地老天荒,宇宙所无之事矣!何云实有其事?余笑曰:“此特极赞才子之文有开山凿石之神巧耳!”才子所有之文必非宇宙所无之,野叟不云乎地老天荒无此事。耳闻目见有其人,正以杜后人之少见多怪者开口乱道也。庆舍之于庐癸;汉元之子董贤何异又全之待素臣。宋史载刘道隆之备极丑态,更以堂堂天子于殿廷广众,令诸臣子轮奸其庶祖母之太妃矣!比较又全之事,不啻百倍过之?其野叟所云:地老天荒无此事,耳闻目见有其人也。俗儒少见多怪又奚足以论才子之书!

步兵邢全即系邢孝,是一笔作两笔用,更为撮合淑贞,是一笔作三笔用。如此方是能用笔人。

能显松纹膂力必须素臣中酒;欲令素臣中酒非极有力量之酒。人于饿肚不可酒,系堆花菜不凑饱。经营可谓匠心,然有酒无肴奚能尽量?妙在小女孩拍手唱歌,吉令古鲁以侑之耳。于是素臣醉矣!素臣醉而松纹之膂力显矣。尤妙在随着赶墟一答近生,松纹娇凤之极远伏兰哥篁姑之脉。剑气珠光,熊熊奕奕,妙不可言!
资源编号:ZY1525995;资源类别:(国学学习图书);收集时间:2020-05-08;资源参考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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