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夏敬渠

素臣正在万分危急,忽见西边禁军纷纷散乱,哭喊声响渐渐逼近,暗忖:这哭声不在东而在西,阵势搅动,必有缘故。遂重整神威,舞起双刀,迎着喊声,望西砍去。西边兵势已乱,拦挡不住;素臣喊叫如雷,跳跃如虎,人人辟易,便直冲而出。却见漫天塞地都是民兵。当头的尚有刀枪,后面的便纯是锄头、钉耙、棍子、扁担,哭的哭、喊的喊,海潮一般,直涌上来。素臣见迎头有几条好汉,杀人如砍瓜、切菜,不费力。遂复转身,当先杀入,喊道:“我便是京里下来的差官,白爷危急,好汉们都随我来!”那几条好汉,便是从前起义的头脑,见差官提出玉麟,王彩发兵追捉,倡率满城百姓赶来救护的。见素臣勇捷非常,愈加勇跃,号召民兵奋勇杀入。素臣只身一人尚不可当,何况添了生力勇士、无数民兵。禁军势乱心怯,便顾不得王彩威令,纷纷逃避。素臣复救出玉麟,领着众好汉,向神臂弓军士背后冲出,一阵搅杀,登时散乱。海面上轰天大炮,擂鼓呐喊,铁如包匹马当先,领着三千岛兵,杀上岸来。素臣等合兵一处,重复杀转,把三万雄兵赶得七零八落。王彩被素臣一刀,削掉半股金甲,吓得伏鞍而走。手下健将,紧紧保着,望西逃去。僧道凶徒,见大势已失,亦各逃生。军兵见主将已逃,各顾性命,被三千生力岛兵发狠赶逼,整万乱头百姓呐喊助威,势如山倒;自相践踏,死者无算。

素臣见败兵已远,向众好汉致谢道:“我们俱上船,暂向护龙岛歇息,不敢再劳义师。各位好汉趁此时不及查拿,可保着众百姓回去,各散宁家。”玉麟垂泪,再三慰劳,看着民兵退去,尽后转身。

飞霞、虎臣已料理各家口上船,扯起顺风篷,刚到半夜,已经至岛。检点大众,玉麟臂腿俱有伤痕;碧云、翠云、男丁、女丁及各岛兵中,各有受伤之人;幸喜俱非要害,各取伤药调敷。洪夫人及二妾,并一干柔弱老幼男妇,俱亏飞霞、虎臣领着岛兵防护,并未受伤。飞霞备起便席,各自饱餐。玉麟致谢素臣,叙述别后诸事,便商议迎銮之策,大家都听素臣号令。素臣道:“古来名将,亦必参用众谋,何况素臣?请三位各发一议,弟当参而用之。”玉麟道:“欲破岛易,欲全皇上难。愚意欲困住靳直,以大兵直捣钱塘,擒所靳仁全家,然后破岛,则彼此各有所挟,不至危及皇上。然后遣舌辩之士,割地讲和,各归所质;待彼献出皇上,再作灭贼之计,庶可两全!”素臣点头。如包道:“依着咱的主意,不要顾这昏君的死活,只顾杀进岛去,剿除这阉贼,奉仁明的太子做了皇帝,文爷做了宰相,把天下治得一统太平就是了。他若不敢杀这昏君,就请回去做个太上皇,吃碗现成茶饭。若杀掉了,便把这没子的,当了猪羊活祭,然后凌迟碎剐,替东宫爷报冤出气!”素臣变色不应。虎臣道:“孟夫子说的好:‘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若以皇上为重,彼愈肆无忌惮,百计需索,不胜其诛求;还要弄出变故来。莫若以社稷、苍生为重,仿着景泰时于少保的主意,立太子为帝,但遣官通问,遥尊为太上皇;四面用兵防守,割这一岛与之。则百姓无君而有君,社稷无主而有主,方不随逆阉之计!待彼计穷力竭,真心要献出上皇,求免一身之死,全家之戮,不妨与立盟誓,给与铁券,免其屠灭。不识文爷以为何如?”素臣慨然道:“如包之论,非不直截,然非臣子之言。虎臣之谋,大合权宜,却非东宫之意。惟白兄所谋,似得两全其道;而远水不救近火,亦东宫所不乐闻。东宫此心,如焚如溺,急欲出皇上于水火,刻难缓待。弟出京时,跪哭于地,那一种迫切之念,真可动天地而泣鬼神!如包无论矣;虎臣之议,止可施于兄弟,而不可施于父子,止可施于唐肃宗、宋高宗之父子,而不可施于东宫之父子;即白兄之谋,亦东宫所断不能待!必须在十日半月之内,先保得皇上出险,然后灭贼,方合东宫之意。若先一用兵,则已置皇上于鼎俎,即伤东宫之心,此其所以难也!”虎臣道:“困龙岛之形势,文爷所深知,何得先救皇上出险?不要说十日半月,即经年累月,也是烦难!”玉麟道:“一用兵,便伤东宫之心,而又刻期于十日半月;窃恐良、平复生,孙、吴再风,亦难为此谋也!”如包道:“依咱看来,却是不难,包管着十日半月,便救得皇上出岛。”玉麟、虎臣都骇然道:“怎你忽通了神吗?且请问救皇上出岛之法。”素臣亦欣然问计。如包道:“咱有何计?是文爷自己说来,你们没有听见吗?”玉麟、虎臣愈加诧异道:“这更奇怪了!文爷曾说甚计来?”如包道:“文爷在丰城,只半日便招安了乱民;到上林,只一日半夜便坑杀四个毒蟒;在桂林、柳庆、思恩,只一月便复了三府十六峒及四川的岑浚;到浔州,只五日便破了大藤峡合力山、府江;进京去,只一夜,便诛了景王,杀了法王、真人,平了九门贼党;不是文爷自己说出来,偏你们没听见吗?咱故此料定不到十日半月,便救得皇上出岛。你们敢与咱赌掌吗?管情是我赢你输!”素臣大笑道:“谁料你也会说顽话儿的!”如包发急道:“咱敢说顽话!咱实见得真,文爷若不信,咱可起个毒誓!老天爷……”素臣慌忙止住,笑道:“快不要起誓!如今若不是碍着皇上,单讲破岛,便可应你的口了;只苦着事在两难!”如包还要争执,玉麟、虎臣带笑劝止。连伏侍的丫鬟、仆妇,都忍不住笑将起来。如包气得只顾摩肚,说:“那怕他把皇上藏在铁柜里,文爷定有法弄他出来,连你们都笑着咱么?”素臣道:“大家休笑。天已大明,把席撤去罢。”

丫鬟们撤过席去,洪氏领着四妾,出来拜谢。素臣、黑儿、白儿、奢么他、精夫、大怜及丫鬟,俱出叩见。黑儿一手搀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白儿抱着一个周岁的孩子,素臣定睛细看,说:“这两个都是天生之儿;你看,这大的眉目不像龙兄,小的眉目不像熊姊吗?”玉麟细认道:“大者七分像爷,三分像娘;小者七分像娘,三分像爷:可见是两人公造的。”洪氏等都红了脸。素臣急问乳名,黑儿道:“大哥叫感子,二哥叫念子,说是感念文爷的意思。”玉麟道:“俺的男女,也该叫这般的名字。”素臣道:“弟并没与兄作媒,从何感念?”玉麟道:“文爷虽没作媒,生儿子的方法,却是文爷教导的。”洪氏与四妾登时头红颈赤,讪讪的进内去了。素臣道:“弟几时教导生子之法,累尊嫂们俱发讪而去,要罚吾兄妄言之罪!”玉麟道:“文爷不说寡欲多男,在家与太太每月只同房一次吗?俺依着文爷之法,不特小妾们连连生育,拙荆久不受娠,也生一女,岂不该感念之爷?”素臣问:“别后添有几位令郎,令爱?”玉麟道:“妻妾各生一人,惟翠云得一子一女,共添了三男二女。”因吩咐:“都唤出来,替文爷磕头。”须臾,搀的搀,抱的抱,都环向素臣叩拜。素臣逐个看去,男如玉树,女若明珠,个个秀润可爱。笑道:“各人秀美之致,非似尊嫂,即似尊宠,而或于眉目,或于神气,俱带吾兄奕奕之概;所云公造,信不诬也!”因问如包、虎臣之子,相貌何似。如包道:“三弟所生,是与三婶子公造的。咱生的,是咱独造的,便活像他老子,是一小像全中馗,要像他娘母,一毫也是没有的,咱便不提乳名,就叫做小钟馗。”素臣不信,说:“毕竟有像娘处。”如包道:“真个一毫不像,若不是他肚子里装着,产门里钻将出来,便要疑咱与别个婆娘偷出来的!”素臣等俱大笑,众丫鬟俱胀红了脸,只待要笑,如包道:“也还亏只像老子不像娘,若反了转来,咱就疑心到底,有说咱是乌龟,咱须合他辨不清楚哩!”素臣正呷一口茶,熬不住,便喷出来。玉麟抚掌大笑。虎臣合众丫鬟俱笑。连感子、念子合玉麟的六个男女都格格的笑个不住。如包道:“这又奇了!怎这点小孩,都笑起咱来?”素臣道:“我们皆因话而笑,众孩子则因笑而笑,你莫怪他,他并不笑你也。”如包道:“文爷说的不错。前年况大元帅破了屠龙岛,得他许多奇怪之物,咱们弟兄,分了两只昼夜不瞑的海鹤,几只传言递语的鹦哥,一只拿虎的神鹰,四只神犬,一个磨墨的小猴,还有许多料哥。那料哥不但会说话,还会哭笑。一会子笑起来,笑得畅快,连咱也笑,那不是因笑而笑?一会子哭将起来,哭得凄惨,连咱也哭,那却是因哭而哭。

素臣因如包提着况大元帅,忙问日京近事。虎臣道:“靳直、景王一心篡弑,把洋内斋堂、刘公、竹岛、福山、之罘、桑岛、沙门、、三山、芙蓉、鼍矶、皇城、皮岛等岛,都改作叛乱名字。况大元帅收复之后,便反了转来,如护龙、生龙、扶龙等名,俱取护卫、生扶之意。如今屠龙岛已改作安龙岛,钓龙岛已改作攀龙岛了。安龙岛北去,直至辽东有十六岛,陆续归附了元帅,现辖有四十五岛,只二十七岛未平。元帅尝说,虬髯公为扶余国王,李药师东向酬酒遥贺;俺只要全收了二十七岛,便也要文爷东向酬酒贺他。现令各岛造宫室,定制度,立学校,开井田,设义仓,驱逐僧道,拆毁寺观,要在岛中开创出三代以前世界。现在这岛大相国寺,不是已改建学宫,有许多岛民子弟在内读书,每日都有养膳,龙嫂子还冬夏做衣服,时节买果品,给那先生、学生穿吃吗?元帅说:“大丈夫得志,蛮貊可行,何必华夏?大约要仿孔子欲居九夷之意,不回故土的了。”素臣微笑不答。因值飞霞出候,问道:“尹兄近况何如?已奉东宫恩旨,复还原职了。”飞霞道:“复职之事,奴尚未知。他在盘山,仍是从前光景。但没有权禹作恶,兼得况大元帅常时书札往来,指示兵机,纵横古事,学识较前似有长益。他每以套虏为虑,令奴私带女兵,向各边探看形势。依着奴家愚见,必得仍复东胜,方足控扼胡人。文爷若灭了靳贼,东西大定,自必南剿倭奴,北驱元逆;若仍守着延绥,恐无以制套虏之猖獗耳!素臣击节道:“尹嫂真女中丈夫也!但以愚意看来,还不若修复三受降城。受降三面据险,国初弃受降。而卫东胜,已失一面之险;后复弃东胜而就延绥,则止有一面矣!前同皇甫兄巡视九边,曾密定修复仁愿遗业之策;不意尹嫂亦已看破延绥不足控御,可谓英雄所见略同。”飞霞细想一会道:“真个东胜止据两面之险,便有顾此失彼之虑;不若受降三面据险,以一面御敌,操纵在我掌握;且使胡人不能入套,尤为得算。文爷之见,高出奴辈多多矣!”如包道:“咱从前叫化时节,南征北讨,东荡西除,巴不得四面开通。如今厮杀起来,又只好留一面;何如也把这一面也堵住了,四不通风,更得自在!你看,这一面窗子刚被风吹开,就有灰沙刮将进来,可不是连这一面都堵住了的好?”众人不觉失笑。精夫便去关窗,喊道:“这样大风还不下来,只顾在云里钻些什么?”一面说着,一面把腰内红绸汗巾,向空招扬,云中两只海鹤,长唳一声,直落下地。精夫便去抱鹤。素臣忽发狂喜,抚掌捧腹,大笑不止。如包道:“是咱这南征北讨几句说得不好,累文爷肠子都差不多笑断!以后咱要学说大话,不提那一本书了!”玉麟道:“文爷必有别做,你这几句话虽故好笑,何至于此!众人也都猜想不出素臣狂喜之故,却因摆饭上来,便隔断了。饭后,素臣令取生丝绞索两条,每条各长二千五百丈,围圆一寸,须连日连夜赶造。飞霞忙令岛丁趱办,却也猜想不出作何用处。素臣复唤成全、伏波,密令如此如此。二人得令而去。至晚,大摆筵席,款待素臣、玉麟,并合家眷属,婢仆及三千四百五十名男女兵卒,亦俱赏犒。里边是洪氏及四妾坐客席,飞霞做主人。外边是素臣、玉麟坐客席,如包、虎臣做主人。玉麟欲令男优在外,女优在内,各演乐府侑觞,因无行头,只可素串。素臣道:“君父在险,非为乐之时,可令诸仆婢夺鞘击剑,以示同仇之义。”玉麟称善。里面洪氏却久慕奢么他、精夫幻术,待黑儿、白儿等舞了一回剑,便令精夫等试术。行到障眼一法,把合堂妇女都惊异骇叹,称奇道怪不止。外面初更席散,里面反直至三更方散。

素臣一睡醒,忽见床前跪着两人,睁眼看时,却是奢么他、精夫,伏地而泣。素臣道:“我知你意,但现非其时,却正要用你两人,功成之后,决不负汝也!”两人不敢再言。素臣问:“那两鹤怎见你把汗巾一招,即时飞落?”精夫道:“那鹤本知人意,再是奴婢两人豢养收放,故一招即至。”素臣又问:“那鹤如此高大,背可骑得人吗?”精夫道:“力量大着哩,人尽骑得。”素臣大喜道:“夜已三鼓,速去安息罢。”两人答应出去。次日清晨,素臣令立五丈的木竿于内殿前,作升木之戏,说道:“立教自身始,当从我升起。”因两手拉竿,左右互换而上,直至竿末,放开一手。良久良久,复换一手。良久良久,然后卸下。看者无不喝彩。次及玉麟,初上竿时,手势尚速;未至一半,手势即慢;再上数尺,便愈迟慢。素臣道:“不必上了,可快下来。”玉麟一手一手的落将下来,离地不及一丈,便自跳下,面红颈胀的,说道:“亏文爷叫住的早,若勉强再弄上去,一失手跌下,便要跌死,怕人,怕人!”次及如包,如包道:“白兄且不能上去,咱的身势愈重,手势愈笨,是要告饶的了!违了文爷的令,爬在地下,打几十倘棍罢。”素臣道:“原是顽耍,能者从之,不能者止,怎说起打来?”次及虎臣,虽也上得竿末,却是吃力,不能放空一手。次及飞霞、翠云、碧云,三人相仿,虽不能及素臣手力结实,却甚伶俐,毫不吃力。然后丫鬟、仆妇,能者挨次而上。比出奢么他、精夫为第一,上下如风,不特左右手提挂,并在竿尖上竖蜻蜓,推纺车,诸般戏耍。把众人都看呆了,喝彩不迭。两人之下,便算黑儿与飞霞等三人,不相下下。其余玉麟家丫鬟有四名,盘山女兵有十二名,都比黑儿为绌,比虎臣为优。素臣复令东西两头立木,横贯一索,为走索之戏。素臣却不能走,只用手拉挂索上,自东至西,复从西转东,来回多次,方才放手。玉麟、如包俱辞不能。虎臣能而不速。妇女内,能升木的,便都能拉索,其等次亦复相仿。惟奢么他、精夫二人,不特手拉,并能足走,颠起落倒,卖出诸般解数,人人喝彩,个个称奇。素臣看去,与翠莲、碧莲相仿。因吩咐大家习练,只空着便顽,不是上竿,便是挂索,以熟为主。只除奢么他、精夫不必再练,令其教习众人,复令于古城内,多立木竿,东西亦架木横索,传齐各岛盘山兵将,及玉麟家健仆,轮流演试。玉麟家仆比出六人,盘山兵目比出四人,本岛比出四十二人,各岛比出五十人,共一百人,亦令每日演习。令玉麟、如包、虎臣轮替监督,不许张扬开去。自今日始,不许别岛一人私进外护,到三十日日中,金砚至岛,送上克悟密禀。上写着:沐恩神药观提点,元思百拜谨禀文大元帅老大人阁下:思蒙不杀之恩,受立功之训,身虽附逆,心实勤王,一切有益于国之事,无不委曲图成,藉以稍报涓埃!今于本日平明,接到靳直密谕,知圣驾现驻沧海楼,止靳直家婢数十人,给侍左右。其余妃嫔宫人内待,俱移送绝龙岛封闭,止给饮食,不通候问。现着思采选美女四名进御,秀女八名添备扫除之用,娼妇二十二名,分送大法王、西天佛子、国师、真人等做法器、鼎器,定限五日内起送。臧、汪二监及兵部尚书陈芳、都督王彩,俱入困龙岛护驾,止留一员正将、两员裨将、三千禁军,在府城守城。门已开,出入无阻。其余兵将,分派各岛及乍浦、钱塘等处防守,俱限即日起程。缘奉传谕一切,谨飞札禀闻,伏惟慈鉴,附请金安。思临禀曷胜感恋激切之至!成化十年十月二十九日辰刻具素臣看完,喜形于色,因与玉麟商议,在丫鬟内选出两名,飞霞随身一个使女阿绣,相貌与阿绵相仿,并白儿共四名,要充作美女进御。另选次等者六人做秀女。碧云等俱道:“这些丫鬟却曾起解囚禁,阿绣亦带进城去过;倘被看破,非同儿戏!”素臣道:“阿绣是易容进城去,丫鬟等于二十四日解到,即入监狱,夹杂在许多丫鬟仆妇中,又是囚服垢面,哭泣愁苦之容;今忽膏沐装饰起来,便迥乎不同了。况我有易容丸在此,令其脸泛桃花,光彩照人,包管一些也看不出!”碧云等见说得虽似有理,却还不甚相信,大家怀着鬼胎。素臣复唤出奢么他、精夫二人问其入岛始末,曾否在乍浦、胶州一带卖解。奢么他道:“奴婢们一到崇明洋面,就收入灵龟岛,听见芙蓉岛岛主最爱诸般跳耍,肯出重赏,便搭船向莱州大洋里来。正值这岛招纳各处客商耍戏,就先到这里,并没在乍浦、胶州一带卖过解法。”素臣道:“这便不必用药了。”因复在白家丫鬟、盘山女兵内,挑出六名,各与一丸粉红丸药,进去沐浴熏饰。如包道:“文爷前年,也把这粉红药儿给咱涂面,好不难看!怎还把来涂许多丫头,不怕皇帝老儿吓坏吗?”素臣道:“红白之药,遇细皮白面则助娇,遇精皮黑面则助丑;你不怪自己的面孔,反怪起药来!”如包只不肯信。那知各丫鬟洗搽出来,洪氏替他簪插齐整,遍体绫罗。浑身兰麝,面上搽了丸药,玉思粉面,泛出朵朵桃花。美者容光飞舞,居然汉殿明妃;其次者亦婉恋多娇,不数小家碧玉。把如包看得快活,拍手大笑道:“真个奇怪,莫非文爷使甚神通,怎变得一个也认不得了?”

碧云等俱道:“连我们自己的丫鬟都认不清楚;到了陌生人眼里那里还看得出?这会子才得放心!”玉麟道:“俺却还有不放心处,靳直那斯好不奸滑,虽故托信元道,亦必细加盘诘,说是那一县那一家的女子好?还有,阿绣合这两名女兵,都是天津声口,缘何得到登州?倘被盘诘出来,事便决裂,怎说放心的话?”虎臣与洪氏等,都被这一席话说得口定目呆。众丫鬟亦俱害怕,人人失色。素臣笑道:“我已早料定了,这书上都开写明白。”因吩咐白儿及白家六个丫鬟道:“你们都说是李又全家丫鬟,按院释放出来,有父母家属的,都缴了身价,领了去了;剩下我们十余个没亲属的,便当官变卖。亏着三姨娘焦氏,把按院赏给他的养膳,缴了官价,便都跟着焦氏,在他父亲焦良家内住着,伏侍三姨娘。此番官府选中了我们九人,仍发原价收回送来的。当初又全家口,造册达部,只妻妾有姓氏,其余歌姬僮婢,只开总数。你们不须另捏姓名,只把自己名字说上。府中送去,是必另取佳名,你到那里自知,各人牢记就是了。”白儿道:“奴婢等现是七人,怎文爷说是九人?”素臣道:“还有两个在这里。”因唤奢么他、精夫近前,密嘱了些言语,然后说道:“你两个虽是外夷,在此年久,口声与黑儿、白儿相仿,也是李又全家丫鬟。只替你题两个名字,奢么他可改为春燕,精夫可改为秋鸿,须把原名搁起,绝口不题。”又唤阿绣及盘山女兵吩咐:“你们三人要认作主婢,俱说是静海县人,阿绣便认作何知府的女儿,或是侄女,你两个便认是伏侍他的丫鬟,何仁的家事,到那里自知,只听着何仁教导就是了。这些说话,都写在书内。你们十二个,在船里便先演习,到府中再演习一番,便不至错误。至焦氏的年貌事情,又全的人口房屋,金砚悉知,船里去考究明白,切记,切记!”白儿等俱各应诺。虎臣等俱各放心。玉麟抚掌大笑道:“文爷神谋妙算,真服死人!又全是靳直一跳板人,更没疑忌。何仁籍贯静海,静海与天津只隔七十里,口音相同,怎算得这样周匝?”素臣把修下的书,交付金砚,吩咐:连夜起身,如此如此,到海边雇车,竟送入府衙去便了。金砚等各去准备。素臣令飞霞等制造软兜舆四个,用又韧又细又软又轻绸帛,双层密行,四角各设熟铜钩圈一个,周围一寸六分,中宽一寸三分。飞霞等依令去制备。成全、伏波回来缴令,素臣密问明白,复唤春燕、秋鸿嘱咐毕,即令多备绳索,并带一根长竿,同下船去,立刻开行。次日日落至困龙岛后,二十里外停泊,乘夜移入。成全等探明石碛之内,真个山古屈曲回抱,船藏其中,甚是隐密。素臣令成全带着绳索,从船边下海,屈曲而行,至岛后观日铜柱陡壁之下立住。把绳头拴缚自己腰内,拿着长竿,盘上大桅,另用绳索绑缚凑长起来,那长竿便直透出沙碛外去。素臣头结明珠,复盘上长竿之末,把眼光看准铜柱之首,定了测表,将腰间绳头解下,与成全扯直,便把桅接长,竿作股,绳作弦,用弦股求勾法,算出自船至铜柱下陡壁之脚为勾,共五百四十丈。复令伏波持绳头,立於碛内船边,把船放出碛外海中,仍上桅竿,定了测表,将绳与伏波扯直,仍用弦股求勾法,算出自船至碛,计九百丈。再用重测法,测出铜柱高一千六百二十三丈,除去铜柱,约长三丈,以高一千六百二十丈为股,两测共一千四百四十丈为勾,以勾自乘,股自乘两数相并,得四百六十九万八千丈,平方开出弦数二十丈有奇。暗忖:绞的两条丝索,尽足敷用;心中大喜。即便收拾竿索,藏过明珠,转船回岛。遇着顺风,刚到日出,已望见外护。谁料忽然狂风大作,海水起立,把船兜底一浪,直掀转来,船中所有都沉海底。成全,伏波是在海里睡觉惯的,只因浪猛至极,不敢起来。其除海师、外水,也都捞着板舵,各逃生命。独把一个不识水性的文素臣,掉入水晶宫里,与老龙王去讲究三角算法,绝无踪影了!正是:

擎天玉柱平空倒,驾海金梁着底沉。

总评:

迎銮之论,惟铁丐第一直截,第一便易,亦第一悖逆,第一不可行。以一用兵,即置亲父于鼎俎,即伤东宫之心也。然使汉高处此,必曰:智哉,此论可谓先得我心。夫一用兵而即置鼎俎,实未置诸鼎俎也,大公则已入鼎而伏俎矣,尚忍出分羹之言,几于进以薪而速之焚、授以刀而使之割,况未置诸鼎俎而旨曲全之计乎。故同一论出,而于铁丐,则为莽天之言;出于汉高,则固无妨于豁达大度也。噫!

铁丐云:不到十日半月,便救得皇上出岛,是已明说后文也,然尚属浑括。至藏在铁柜,则竟喝破木笼,对面挂画矣。而能住读者一笑置之,绝不觉其手挥目送之迹,方是妙手空空。

不到十日半月之说,奇矣。尤奇在发急赌掌而更发誓且摩肚也。自此哄堂一笑,起而乌龟之说复至,满堂大笑,并连小孩俱笑。两番大笑引起南征北讨之小笑,然后陪出素臣之狂笑。众笑为宾,一笑为主;笑者宾也,所以笑者主也。但写笑则笑之不已者,此书竭情尽致之妙,而总为一笑埋根也。读者但知笑所当笑,而不知笑其所以笑。则亦犹感子、念子等小孩之因笑而笑巳耳。

日京本性脱不了一个虬髯公,而立学校,开井田、逐僧道、拆寺观,要开创出三代以前世界,则熏炙素臣而得力者也。朋友讲习之功,顾不重欤。然此特为大人文国嚆矢。黄河一源,始于滥觞,斯言犹信。

修受降城,为控御元孽上策。东胜已不足据,况可恃延绥乎?介溪弃河套而杀曾铣,夏言每思往事,辄为发指。

素臣狂笑,以铁丐一盖,以玉麟一揭,随以摆饭隔而断之。不盖则太露,不揭则太灭,不隔断则非露即灭,无引而不发之妙矣。此三笔,缺一不可。

三国演义写在风一回云:只欠东风。十臣迎銮,至测量已毕,回身望见外护,则并东风亦不欠矣。乃急遇狂风而架海金梁,竟至直沉到底。读至此,鲜不以为章家离字之诀。至问其何以离之故,则更集普天下锦绣才子,穷日夜之以思之,鲜有能通其奥突者。文至此乃出于神而入于化。

若但借为离字诀,则素臣进民亦可,不遇风亦可,两字而生扭成文。此一切稗官所为,而非此之所屑为也。此书既写素臣遇风,则必有断断不可遇风之故。夫至测量已毕,并东风亦不矣,何以断断不可不遇风?此所由集普天下锦绣之才,穷日夜之力以思之,而不能通其奥突者也。文至此,乃出于神而入于化。
资源编号:ZY1525973;资源类别:(国学学习图书);收集时间:2020-05-08;资源参考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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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我们应该在一种理想主义中去寻找精神力量,这种理想主义使我们不骄傲
你的吻,将我甜在粉红色的果酱里
同毛敏仲出湖上由万松岭过浙江亭
任何一个魔鬼的背后,都有一个纵容的天使
小S说过,女人记住了
用心陪伴,成熟的是你我的爱
女: 快快走远点吧,你这轻浮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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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172.71.*日本 网友 于 发表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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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93.247.*IANA保留地址 网友 于 发表评论 :
195.249.86.*丹麦 电信网友 于 发表评论 :
思考中
5.36.208.*IANA 网友 于 发表评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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