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夏敬渠 第一百零六回 玉洞生春小郎试药 天罗窣暗太子惊心

容儿忙跨下床跪在地下道:“小尼该死,冒犯娘娘,求娘娘饶恕!”说罢,色勒勒抖个不住。七妃道:“快些起来,我并不恼你,你也没甚冒犯,只被你满口臭气,惹起了恶心!我叫宫人拿香水来,把那臭口,细细的刮刷干净,任凭你主意便了,休唬得那种样儿!”

容儿心中一块石头,方才落地。当下唤进宫娥,捧上香水香片诸物,细细揩刷,换过几次香水,嚼过几回香片,令宫娥替换闻嗅,并无气息;然后七妃亲自闻嗅,复取龙涎香饼,令其含咀,说道:“这屋里怪冷!”因同进暖室中,把衣裤脱光在床并坐。令宫女把安贵妃送的药拿来,宫女捧上锦匣,匣面上标着“玉洞生春”四个金字,旁注小字是“臣安吉恭进”五字。七妃道:“这是安太师进与皇上和贵妃受用的,承贵妃送来,还没与王爷用过;如今合你先试一试。若比着紫金丹更强,夜来便与王爷同用,到快活时,再把那话说入也。”二人各取一粒照单试用。果然比紫金丹更强。容儿香汗津津,七妃笑声吃吃,事毕抱持交颈而睡。睡醒转来,宫人禀道:“日已过午,早膳还用不用?”七妃道:“晚膳早些罢。”吃些点心,呷些汤水,用过晚膳,天色已暮。七妃藏过容儿,洗了手脚,重施脂粉,等待景王。直等到定更以后,方报王爷进宫,七妃接进,同用夜膳。见景王面上颇有忧容,急问道:“王爷明日就登大位了,天大的喜事,怎反有不乐之色?”

景王道:“你知道的,寡人所惧者,惟文白一人!昨日已进清宁宫去,连败我兵,把五虎八彪都杀掉过半,夺去火器,足供城守。外面官员知道文白入宫,都纷纷起事。明日如何即得位成?。七妃失惊道:“文白在广西征苗,怎得进京?外面起事的,是些什么人,可也有文白的本事呢?”景王道:“便不知这文白怎样飞进京来的?外面起事,只有几个了得的人;若再有文白的本事,还当得起吗?”七妃道:“怪不得王爷不快活!但既止文白一个,也还易处!我们谋臣勇将还多,还有法王、真人的神通,想也制得他下,不要先愁坏了王爷玉体!”景王道:“今日已求了法王、真人,用天罗地网去拿他;他就有三头六臂,也逃不脱,还愁他则甚!因要拿文白,必须用火攻法,把清宁宫一宫的人,都化为灰尘;可惜鸾音这一个乖巧美人,玉石俱焚,不能收为妃子,故此郁郁不乐!”七妃转惊为喜道:“原来王爷忧愁,只为着鸾音;爷登了大位,休说一个鸾音,便要十个鸾音,亦有何难?”景王道:“这又奇了!鸾音貌美性灵,天下少有,怎说要十个也不难?”七妃道:“王爷若登大位,便是四海之主了,怎比着景州一洼之水?只要宫中没有妒忌之人,听凭王爷来选,休说十个鸾音,便再多些,更比鸾音貌美性灵的,也是不难!那年皇上采选童女,王爷没曾说来,有无数绝色女子选进?只消宫中去寻,敢有胜如鸾音的,也未可知哩。”景王大喜道:“天大的忧疑,只要爱妃一言,便消化了!寡人原选了十八日进宫,先收那安贵妃,要试他鸡皮三少的本领。俟诛了太子、文白两人,再正大位。到那日,坤宁一宫妃嫔宫人,都拣选一番,便见分晓。宫人们,快斟酒来,待我赏娘娘一杯,以酬荐贤之功!”一面把七妃抱在怀中,哺酒与饮。容儿在隔壁听着,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说转了景王,定与七妃欢爱,便可乘间用计;忧的是法王、真人要用天罗地网,去害素臣性命,并把合宫之人,都化为灰尘。且道如何叫做天罗地网?这日,女神童传出懿旨,熊以神又各处投了揭帖,果然各官员纷纷举义。景王着急,与心腹典膳张贤士商议。贤士道:“文白神勇,诸将皆非其敌;兼有火器弓弩,足资守御,破之极难!且外面义兵四起,各城均需防守,岂能独与文白争衡?今求其人,更令单谋转求法王,用天罗地网等大法制之;文白纵有邪术,必无生理!文白一除,则起义者纷纷解散,熊奇揭帖未可凭信。然后择日正位,俟单谋朝贺,擒而戮之。单谋一诛,靳监之胆已落。彼所恃者,以皇上为质;此但制东宫及文白耳,乌足制我邪?”景王抚掌称善道:“但恐彼既属东宫旧人,中立不肯转求。今观其即日起义,焉知非文白所使耶!”

贤士道:“急则相救,缓则相攻;大王之事一败,彼独不受祸邪?臣当去说之,必无不从!”景王大喜,急命前往。单谋果然听从,转求法王领占竹说:“文白谋勇绝伦,兼之通理邪术,必用全力制之!”

法王、真人遂把天罗地网第一等恶法,来擒拿素臣。是日在宫,与太子各把别后事情诉说,到底日久话长,兼之称颂愧谢,起立跪拜,俱有耽搁,不觉直说到午。午后接有红豆手笺,通说各官举义之事,并开有名单。太子与素臣看时,是:原任左佥都御史皇甫毓昆,翰林院侍读东方旭,庶吉士马玉,领民兵三百,攻东直门;太仆寺丞申田,国子监博士元领,翰林院庶吉士金品、余玉冰,太学生匡中,领民兵五百,攻西直门;翰林院侍讲学士罗伦,锦衣卫经历陈经,领民兵三百,攻安定门;西前营游击熊奇,领兵五百,攻德胜门;原任福州营参将赛吕,护龙岛岛长龙生,领兵五百,攻朝阳门;魏国公徐武,中府都督同知宁文,领兵五百,攻正阳门;原任兵部尚书连世,原任右佥都御史北直巡抚张定,司经局洗马连城,领民兵五百,攻宣武门;詹事府正詹事刘健,翰林院修撰吴宽,太学生谢迁,领民兵五百,攻崇文门;驸马都尉冯诚,领兵三百,攻阜成门。

太子道:“诸臣纷纷起义,事有可为。但只有熊奇、龙生、赛吕三人可仗;宁文老迈,徐武纨绔,余俱白面书生;连世向附靳直,今亦父子起义,恐单内更有似此不足信者!奈何?”素臣道:“刘健、谢迁、申田俱足智多谋。金品、匡中俱勇敢善战。龙生即至,其妻飞娘必来,铁丐或有故不来,其妻立娘必随姊而至,大有可为。连城曾被臣之妾刘氏一诗所感,改恶从善,其父或为子劝谏,改弦易辙,亦未可知!东城坚固,诸臣兵数既少,又无攻具,成事实难;只大势牵连,使逆藩不能专力于我,便操胜算,名正者贵持久,名逆者利捷速;我顺彼逆,只要支持得三五日,不为所败,援兵陆续而至,事必济矣!”太子道:“刘、谢诸臣,寡人实未悉其底里。至连世自其子入官以后,即有几个好文章,与安吉、靳直亦曾争执过几件事;故靳直在皇上面前极力排挤,才休致他的。此番亦是真心,是寡人错疑了他!但先生贵妾,如何以诗感化连城,愿闻其说?”素臣因把前事约略述知,念出那首诗来。太子太息道:“遇强暴而不失节难,遇才美而不失节尤难,不失节而更能化悔强暴,则尤难中之难!至连世更因其子而改弦易辙,则德之所及者,愈广矣!非先生不能有此妾,非此妾不足事先生,可感,可敬!侧妃每称为姊,每颂其贤,良有以也!”太子口里称叹,眼里却见素臣伸缩不宁,因问何故。素臣道:“臣自入广,即虑奸竖逆藩,乘间窃发,故差一奴名金砚者,入京探听。金砚于前月十十七日得有急信,于本月初八日至峡报知。臣即于初八日起身,十三日至京。臣马因臣嘱咐,昼夜狂奔,凡遇津渡桥梁,不及驰骤,多一跃而过者,臣之筋骨,未免劳顿。昨晚拼战,复大喊狂呼以助威,高跃远跳以取势,亦有所伤。事定觉劳,安坐觉疲,周身骨节,俱颇酸痛,故有伸缩不宁耳!”太子惊讶道:“金砚以十日而行八千四百里路,先生之马,更止五日,此仆此马,旷古所无!非先生不能致,非先生亦不能胜,仅仅酸痛,真铜筋铁骨也!宫奴中有善修养者,为先生按摩捶击,则酸痛可除!”因着人去唤。素臣道:“容儿已去,文恩受伤,惟玉奴尚可驱使;然究系有男女之嫌,且已入宫禁,岂可亵狎?故宁忍不为,何敢渎及宫人!必承殿下恩意,或赐一小内监可也。”太子道:“汉时郎官,尚有女史焚香侍寝,后世勋臣亦皆赐给宫奴,何况先生?昔唐太宗以须疗臣疾,宋太祖以炙分弟痛,寡人当为先生按摩,但未谙耳;故以宫奴代之。望先生勿辞也!”素臣欲谢恩,太子忙止住道:“先生于寡人,分则君臣,恩逾骨肉,太后命寡人以叔事先生,寡人本欲以师事先生。师与叔之待弟侄者,必有其道,仆仆亟拜,非先生所宜也!”须臾,两个宫女出来,一人捶背,一人运手。素臣请太子入内,太子道:“寡人欲见其用心与否,并先生受用与否,勿见嫌也!”宫女捶运一会,渐要摩按至胸腹臀腿上来,素臣几次辞拒,皆被太子劝住。宫女奏道:“文先生腹间,想有裹肚碍住;须解下来,方好摩按。”太子道:“先生二字,是太后与寡人所称,尔等何敢僭妄!以后内侍宫人,俱称文爷,不可错误!腰间有甚裹肚,可解下来。”宫人解下缠袋,太子问道:“袋内之物,可容寡人一见否?”素臣道:“袋内无不可见之物,但恐亵龙目耳!”太子取出看时,银钱之外,有两包丸药,一罐香,两个小包;解开一包,是两方玉图章,一方绫帕,上是太子所赠之诗。太子道:“为这一首诗,几成大狱,‘惟口兴戎’,此之谓也!”因又解开那一包,是一个手帕,包着两颗珠子,一幅诗绫,绫上写着一首百韵寿诗。太子道:“此何人所作?诗情悱侧,字法娟秀,亦美才也!”素臣因把兰哥、篁姑之事说知,并述其性情才学。太子喜道:“不意蛮峒之中,有此灵异,固属造物之奇,亦国家之祥也!天下平定,当奏知皇上,钦召入京,以宠异之!”因又开了香罐,闻了一闻,把珠子拂试一回,问道:“银钱备用,丸药备服,余皆恩情所寄,以志不忘;独此名香异珠,未解珍藏之故,岂先生亦爱宝耶?”素臣道:“非敢爱宝,亦备用也。”因把香珠之用奏知。太子道:“原来如此。水安息,宫内所有;若此二珠,则旷古所无,乃天赐先生以庇我国家者,匪特先生宜宝之,寡人亦当钦为国宝者也!”宫人问素臣道:“可还有酸痛之处?”素臣道:“大段已去,所存者些小之事,乃欠伸微有不便耳!”宫人道:“这却是病根未去,须请文爷上榻仰卧,待奴婢们踹踏一遍,复覆身睡卧,再踹踏一遍,方得全愈。”太子道:“宫人实有此法,但用脚踹踏先生尊体,为不可耳!”素臣道:“治臣之病,岂以为嫌?但于殿下之前,反覆偃卧,无人臣礼,所不敢为也!”太子坚令宫人,扶掖素臣上榻,脱鞋踹踏,有顿饭时,素臣通身出汗,酸痛尽失,关节便利,霍然而愈。素臣将袋内银钱,尽数给与,曰:“物尽于此,不足酬劳也!”

是夜,太子复设一榻于侧,要陪素臣同睡。素臣坚辞不获,因自就旁榻。太子道:“寡人以师事先生,岂有弟子偃然正寝,而屈先生旁卧者耶?”素臣抵死不从:“臣断不敢使冠履倒置也!”太子因命将两榻上下对设,仍欲素臣居上榻,素臣复坚辞。太子不得已,方就上榻。两榻中间,令宫人就地设铺,承值睡溺诸器。太子与素臣并头睡下,商议除逆迎銮之事。讲至两更,外面传进檄文,说是从空中飞下。宫人执烛,太子与素臣披衣坐起,从头看去,只见檄文上写着:大法王领,大真人缪,檄示清宁宫知悉:文白非圣无法,抗违天讨,律应寸磔,法在不赦!今于本日三更时分,遣九宫十曜星君,五方功曹揭谛,布天罗地网,特行捉拿,该宫男妇人等,立将文白绑献,可免一宫之祸。如仍庇匿,本教主等即摄寒冰、热火、臭秽、刀剑诸地狱困苦磨厄,次遣天龙八部,修罗泥犁,人非人等,追摄魂魄后,移须弥一座,将合宫人等俱压入无间地狱,化作飞尘,永离人道!善哉,佛法无边,道法通天,众生可度,惟人懵焉!七日之内,无愚无贤,无老无幼,同入涅!有能信者,如火宅莲;迷而不悟,如飓风船;自作自受,于法无宽!南无狮子吼菩萨!南无大势至菩萨!南无地藏王菩萨!吾奉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急急如律令敕!太子看完,大惊失色,问素臣:“何以应之?素臣道:“一切妖术,惟猪羊狗血可破;宫中有无畜养?”太子道:“自逆藩逼迫以来,内外隔绝,供馈不通。幸太后爱洁,向不由大官供给,致尚有米粮牲畜等物,可借日用。奈扈从寡人者,至数百人,将半载之储,止二十多日,便俱食尽。今日膳房来报,止存三日之粮,畜牲俱尽;自明日起,便只剩腊腿风鱼等宿肉可以佐食。惟獒犬一头,警夜有功;哈叭狗两只,太后所爱;即不忍杀,且为血无多,恐不敷所用,奈何?”素臣道:“一正可胜百邪,且待他行起术来再处。”是夜只有素臣一人安睡;老太监覃吉不知檄文之事,便也睡得安稳。太子及里边一个真妃,外边一个奚囊,已是惊惊恻恻,睡梦不宁。其余合宫之人,俱被吓坏,没一个敢解衣就寝。候至三更时分,渐至星月无光,一会暗是一会,不多时候,连天都压下来,屋内灯烛俱昏,火焰只留得芥子般大小,对面看不见人,合宫嚷乱。太后忙着宫人出来,请太子求素臣主意,宫人们手执灯烛,仍是墙摸壁。走至素臣卧处,叩门而入,见室中灯烛辉煌,好生惊讶。太子披衣起坐,急问何事。宫人奏知,太子不胜惊异。因唤醒素臣,恳求良法。素臣道:“此即所谓天罗地网者邪?臣更无法以解之!”太子道:“怎这里灯烛又是明亮?”因问宫人:“合宫可是一色昏暗?”宫人道:“只有观音堂、真娘娘房中,及覃公公,文恩屋里,还有灯烛之光,但不能如此处照常明亮;其余俱像坐在地狱中一般,一些光亮没有。”

太子问素臣:“既是布着天罗地网,怎又不一色昏暗,是何缘故?”

素臣道:“太后至尊,正妃将来即为天下之母,既皆为妖法所制,而覃监、文恩反不受制,此实难解!”因问:“正妃可尊信老、佛之教?”太子道:“彼酷信佛教,近年受寡人刑于之化,才不去念佛看经,恐心里还在尊信一边。”素臣道:“这便是了,惟正乃不受邪。臣幼即恶化、佛,常思灭除其教;殿下有正心之功;侧妃娘娘秉正嫉邪,臣妾刘氏所稔知;覃老监最恶佛、老,传闻殿下幼时曾看《佛经》,于其来时,惊惶失措,以孝经给之,则其心正无邪可知;奚囊自幼习闻臣母及臣议论,亦恶老、佛,不信其教:故皆不为邪术所制也。太后、正妃,位虽尊,而心则尚信其邪说,故未能脱然耳。”太子道:“先生所见极是,但剃度僧所居观音堂,灯亦明亮,彼系极信邪者,何以如此?素臣道:“作此法者,其同类也;妖僧道等但欲害其仇,非欲伤其类,故不及也。”太子道:“倘伪檄上所说诸般邪法俱搬演出来,太后岂不震惊?可否请太后与正妃,俱至观音堂暂避其祸?”素臣道:“这断使不得!惟正可以驱邪,岂可反入于邪以求避耶?窃恐非徒无益,而反有加甚耳!”太子点头道:“是。但现在如何安慰太后?”素臣道:“若但黑暗,原是不妨。殿下当吩咐合宫之人,和衣安寝,见怪不怪,则其怪自败也。至太后年高,恐有惊畏,殿下当不离左右,令侧妃亦不离正妃左右。俟天晓日出,看是如何?”太子慌忙入内,素臣因有宫人在房,便不就榻,伏桌假寐。到五更时,太子请素臣进内,说道:“不出先生所料,太后等寡人不至,即同正妃至观音堂暂避,岂知进去时,灯烛尚明,到得后来,渐渐昏黑,并芥子般灯焰也没有了。寡人闻知,忙去接回。却因夜间于风露中来往,受了风寒,与正妃同时病发,齿牙相击,浑身发抖,是个虐疾模样,望先生诊治。”素臣诊过脉,说:“脉并不弦,非疟疾也。伪檄有寒冰、烈火等说,怕就是寒冰二字发作?因太后、正妃反避入邪,故发之独早耳!”宫人道:“文爷所说,一些不错,这会一刻冷似一刻,就要发抖哩!”素臣道:“可令人生起炭火,多加衣被,殿下上床拥护,用手心搓热,频摩太阳正额,至冷极时,并心口摩运,发出心火,或可御。”太子忙依言准备。并令真妃拥护正妃,如法而行。素臣出来,见更鼓久绝,天仍不明;因到院中一望,见满天雾气,竟看不清天光。暗忖:此岂天罗地网之妖法耶?因唤宫女出看,可见天光。宫女出看,道:“那里还见有天光,只见一片黑天,直压在文爷头”素臣大怒,?目直视,大喝道:“妖人怎敢无礼,把这障眼法来戏弄我么?”就这一声喊里,早露出一片天光。宫人惊嚷道:“怎文爷一喊,把天都喊了起来?这会子看得见屋宇树木等物了。”素臣正待写方,只见文恩两手抱着两个王子,出来道:“老爷不好了,合宫之人,个个发抖,如害疟一般,王子、王女年幼,抖得怪哭,东宫爷说老爷屋里想是和暖,着文恩送来。”素臣双手抱接,见面色灰白,身冷如冰,即抱入房,解开胸前衣服,裹在怀内,渐渐变过脸色,住了啼哭。却见文恩又抱出两个王女来道:“东宫爷说,本不敢亵渎老爷,但里面俱如冰窖,人命为重,只得又送出来。”素臣见王子身已温和,交与宫女怀抱,复把两个王女裹入怀中。问文恩道:“你见天光不见?”文恩道:“这院子里便见天光,里面一片黑暗,文恩还看得出些路头,不至跌撞;里面房里点着许多大蜡,宫女们还是七跌八撞,看不见路哩!”素臣道:“太子、真妃俱不信邪,怎里面还是冰窖一般?我说要多生炭火,怎还解不来寒冷?”文恩道:“炭火生起即来,就是不灭,也没有火气。东宫爷合真娘娘俱不觉甚冷,但只暖得太后及正妃娘娘,屋中原是寒冷,只比别房里差些罢了。”素臣道:“你与覃监房内如何?”文恩道:“比别人屋里暖些。”素臣道:“你可奏闻太子,把合宫之人,俱安顿太后、正妃及你与覃监屋里,权救一时再处。”文恩道:“人都冻僵了,路又看不出,只得要苦文恩一人去驮的了。”

文恩忙入内转奏。太子却吩咐,把宫女受伤及娇怯者,俱驮至素臣房中;其余分留太后、正妃房内;凡是内侍,都分送覃吉、文恩两人屋里。文恩驮了大半日,方才驮完,驮得满身臭汗,不觉其冷,反觉其热。素臣房中,竟蹲有一百多宫女,初来时,咬牙戛齿,骨节?琮,渐至声沉响寂,又渐至温和活动。素臣与王子、王女在榻,阿绵、玉奴、赛奴并修养宫奴,及本在房内者,占着榻四边围侍,其余渐远,至各边房间里,因与素臣近则较暖,远则较凉,故也。文恩回房歇息一回,想起太后等半日未进汤水,忙到膳房中,要去收拾。那知水俱冻底,薪爨不焦,只得寻了些茶食干粮,分送各处。众宫女挨饥忍饿,权受一时,素臣欲分惠,则人多不能遍给;欲但给绕榻诸女,又觉不公,心里踌躇。却见绕榻妇女中,有几个欲前且却,又似朵颐,又似忸怩光景。素臣道:“非我独饱,奈人众,何苦有检择,又不公也。”阿锦道:“众人另有缘故,不为受着饿来。”素臣正待根问,忽听里边一时人语嘈杂,埋冤,吱吃、阿呀之声,素臣忙令玉奴去看明,走出里房,便蹲下身子,回不上话。素臣好生疑患,正是:

天下官私皆是急,世间水火最无情。

总评:

容儿自幼不知性情志气若何。凉亭进雨具之后,船中侍立不过半日,而容貌声口书不及写,大水复舟即已不知下落。乃旅店奇逢尼僧,假扮自此,重入书中无处不以女儿态度写之,想得力于老尼者已深,遂至忘却本来面目。然一入素臣之手,则牛溲马渤尽是药,笼中物不特树上捆拴,以一股柔情收伏赛奴,使其死心塌地为主人出力。而如七妃者,亦真与小郎情重,得匿影于帷薄之间,从容内应。由今思之,设非容儿,景王未易诛也。可见善用人者,有并蓄兼收之本,不然忽而女尼,忽而宫女,忽而家仆,遇女为男,亦遇男为女,岂非人长也者。

万安进药是史册中影响之事,小说则载甚详。书中托名安吉便可,直言不讳千载而下此老羞颜。然明朝大臣,喜进宫中琐物,亦是一时风气。至崇正间犹有田贵妃绣履署臣,周延儒进字样者。呜呼,大臣若此,举前无人可知矣。非常之业,不世之功,出自布衣之文白,作者之寄慨深远也。

七妃专宠于景王,而容儿乔装人内,白昼宫淫,虽宫人等皆妃之心腹,保无泄漏,然何至肆无忌惮若此。

交媾捵舌极琐极秽之文,乃前回吐了—口,容儿下床,便戛然而止,此回便憎嫌嘴臭说起。非以琐秽之事故,作惊失怪也。作者于在回收束,必起小小风波以振全篇之势,而隔下回之影。虽些小处,亦可使弄笔墨不如,他家小说动轭云“毕竟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要这大题目也。

景王忽忧忽喜,到仓卒事变之际,七妃言尚见信服,直一酒色之徒,不特毫无智谋,亦且并无知识,徒恃法王真人法力。一俟扫除清宁,便宴然而登大宝,抑何愚也。书中提醒宸濠逆名,然当日之宸濠尚不至是。

以天罗地网为大法,而反云文白有邪术惑于异端者,往往如此,闻其言不觉齿冷舌结矣。

单谋之为,靳监非绝无才智之人。观其后两回,颇足畏矣。然用谋划而兼信邪术,以为可恃,此所以每有一策而皆出素臣下也。顾单谋亦非专信邪术者,此时听景王教令,转来法王行天罗地网之法。盖靳直劫驾入海,东宫御乱,文白主谋,事关景王之成败,而靳直之大有可为者,自在沿海一带。借此以观邪术之验否,而异日用不用方有权衡,此正单谋之诡秘也,岂张贤士之所知哉。景先靳亡即谋臣策士之高下也。素臣曰:“得臣犹在诚有畏于单谋矣。”

释道二氏从无并力交相为用者。《传灯录》《神仙通鉴》等书事涉无稽,然以各行各法。若法王真人会檄一道,则和尚道士居于通家,煞尾一段三称菩萨,而接以吾奉九天应元云云,直是千古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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