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夏敬渠 第一百回 奸徒出首害忠臣 义士同心结死友

素臣忙饮三爵,接过抄报看时,方知王恕已升广西苍梧道,与右江道马文升合本保荐文白去削平峒苗;东方旭在狱中上书,乞召文白安抚丰城乱民;皇甫毓昆亦在狱中上书,请召文白平定山东民变;辽东戍谪臣刘大夏上书:套虏猖獗,非文白不能平;江、浙在京朝官太仆寺丞申田,翰林侍读连城,编修金品,检讨余玉冰等连名上本,请特赦文白剿倭赎罪。阁中尚未拟批,即奉特旨,文白免其缉拿,着以谕德原衔,先抚江西乱民,次统右江镇兵,剿广西峒苗,得功后,赴京陛见,另行升叙;行文各省,着所官司访求起送,驰驿前去。素臣道:“此虽诸臣保荐,亦系靳监之谋,因缉拿不获,故令文白出头,明授以权,阴掣其肘,置国事于膜外,取白首如探囊耳!但文白此时求之不得,一切祸福,当置之度外;即日拜辞大王,前赴江西。大王恩德,铭刻于心!还求赐知郡主位号,以便朝夕感诵!”楚王道:“救兵如救火,寡人即此送行。小女微劳,无足挂齿,将来设有求于先生,亦祈勿却耳!”素臣好生疑惑,皆因归心如箭,不暇细问。含糊答应,匆匆拜别,出了府门,上了黄马。不两日,已至江西,竟向抚院衙门,击鼓进会。那时巡抚恰值廉介存升授,忽见素臣从天而下,握手大喜道:“望君如岁,不意即得相见,丰城一县生灵,可获保全矣!”一面摆饭,一面告诉丰城之事。

原来:这段祸事,皆从素臣前年送任公起身,在江边出银,救那些翻船难民而起。难民中有一人,细看素臣,素臣亦似认得他的,那人便正是计多。计多当时虽想不起,过后寻思,明是那日在县打官司的白又李,却如何尚在此地,又有家眷同船?想了些时,也就丢下了。直到奉旨缉拿文素臣之时,在赌场中赌输了钱,与同赌戴秃子一路回家,叹着苦气道:“老天真没眼睛!那些财主们,一毫策划没有,却像圈猪一样,养得肥头胖脑!我们这样有算计,会摆划的人,偏穷得像老鼠一般,嘴都饿尖了!连日赌钱,掷出的就是叉!老戴,你也输急了,若有本事,挖墙撬壁,便做他一帐也罢!”戴秃道:“我也常想过,但一做了贼,便过继与捕快做了爷伯老子,日长时久,受不尽许多忤逆!我们是做惯硬汉的,可肯伏这气的吗?如今有一桩好买卖,只要运气高,便平地进一注大财,连芝麻大的官儿还都有分!只可惜没这福气,丰城县是个僻地,那人也未必到我这地方来!”计多道:“你莫非指着文白那桩事吗?他是天下第一个忠臣,你想出首他,良心何在?”戴秃笑道:“你又几时学讲道学,说起良心来了!乌珠眼见了白银子,便爹妈也顾他不得,还顾甚忠臣奸臣!你还想挖墙撬壁哩,那才是有良心的事!”计多也笑道:“我是大概而论,若说到银子,便也把良心撩开,他要做忠臣,我要做财主,各适其适了!我看那图形,很像一个人,只是名姓不同。”

秃子道:“那文白最会改姓更名,又会易换面色,文书内都指明的,你且说,像那一个?”计多道:“那年我帮着未洪儒打官司,受了一顿毒棒,便是吃那人的亏,除是用足了钱,打的出头板子,破皮出血,没受内伤,还睡了许多日子哩!那人的面貌,与图形相似。前年我翻船撩下江去,不是有一位客人救起,你不是也得过他银子,见过他来?那人却姓白名又李,是未洪儒的老兄,不是文白。”戴秃拍着颈根,大喜大笑道:“梦里也不想有这一日!若是别人,我便另有主意。如今与你讲明,有官同做,有银同分,两个人出名去首他,说现藏在世兄未洪儒家,等官府去着落未家要人,我们知风报信的五百两头,已到手了。”计多道:“那不是当顽的事!天下相像的颇多,怎见得白又李就是文白呢?”戴秃道:“你不知道,我姐夫现做马快,他见我有心机,会走跳,一切案件俱托我留心。他把县里密票给我看过,说这文白号素臣又名白又李。他出银之时,我眼光都在那一锭大银子上,没曾看清。审事的时节,虽看得清,因忘记他姓名,没想到他身上。如今想起,实与图形相像。这知风报信的赏银,不是落得受用的吗?”计多大喜道:“密票上即说文白又名白又李,这事就有七八分了。但未洪儒是东方旭的舅子,簇簇新新一个翰林,东方侨又是敢作敢为的大乡绅,若做他不翻,反受其害,还须细细打听,有些巴鼻方好!我是吃白狗咬怕的人,见了羊都是胆寒的!”戴秃道:“那年他坐的船,是哈叭狗曲四的,只消去问他,就知他家眷下落了。”计多道:这想头有理。有了他家眷下落,就连这三千两赏银都有分了。”

两人忙赶至曲家根问,曲四道:“隔年的皇历,好一本子冷帐,闲着手要捉虱子,没工夫去揭他了。”戴秃道:“若你记得起,计大哥要请你吃一醉哩,休挺那死话!”曲四是个酒徒,听着酒字,心便浑了。笑道:“你们且坐一坐,待我细细想来。”想了一会道:“有了,有了!那男人不知他姓名,那女人是前任任老爷的小姐,在浴日山口起岸的。”计多恍然大悟,文素臣便是白又李,白又李便是孙盛。孙盛的蓝面,便是文素臣白面变的;不然,任小姐怎与他同船?那浴日山内,是东方侨的庄子;未洪儒的姐,也嫁与孙盛,孙盛与东方旭大小姨夫,就藏匿在他家的了。因捏了戴秃一把往外先走。

戴秃会意,接脚跟出。任凭曲四叫唤,已把酒帐写在瓢底。到了路上,计多道:“这文素臣藏在东方侨庄上无疑,我两次吃他大亏,该复他一箭!你得了他银子,不便出头,不如待我出名首告,得了赏银,和你分罢。”戴秃道:“你眼又不瞎,怎说这瞎话?他赖了银子,反叫家人打我,出我妻子的丑才是仇人哩!审官司那一日,若没我姐夫包庇,怕不也是三十板子,一面大枷。大六月里晒日头,我念他啥情么?你只讲吃打的亏,他救你的狗命,就不提了!不是我,你只道白又李就是文素臣吗?怎反要抛撇起我来?”计多道:“他图做好事,知道我计多撩在江里,才出银来救我的吗?我也不是抛撇你,你休认真,这件事不是你,不知道文素臣又名白又李,不是我,不知道白又李的脚跟。如今告状也要还他凭据,未洪儒告白又李奸婢图闺的状子,还是我做的,这一宗案卷,便是确据。你说的有官同做,有银同分,我们两人出门去首他罢了。”戴秃道:“这才是句话,但虽有凭据,若没干证,东方侨便有展变。”计多道:“哈叭狗便是干证。他载过他家眷,怕不认帐么?如今是太监的世界,现在县里老爷,四时八节去孝敬裘公公。那年赈济,通县百姓都感诵东方侨,咒骂县里,县里敢怒不敢言。有我们这一首,正坎在他心窝里去。怕他不轰雷闪电的闹起来吗?”戴秃道:“这几句话实在伏你,快些写起首状,同你赴县密首,不要被长手臂人先掇了热锅去!”计多忙写首呈,同戴秃赴县密首。县官果然大喜,把二人下监软禁,密拘曲四到案,录了口供。立刻知会营汛,传同典史,带着合班衙役,分投东方府中及浴日山庄,堵门拿捉。

此时奚囊、容儿夫妇虽已进京,婢仆中娴习武艺者尚多;况有木四姐万夫不当之勇,如何肯受拘拿?却因官役们口口声声是奉旨缉拿,水夫人又吩咐不许抗拒,故此全家被捉,不曾遗漏一人。东方侨那边,更不消说。水夫人到官,一口供明是文白之母。县官喜极,一概收监。单把东方侨发典史看守。唤了计多、戴秃出监,先赏花红。曲四讨保候结。连夜通详出去。裘监雇急足报知靳直,靳直大喜,给与恩荫。将知县钦取首人照获正犯之例给赏。立发缇骑下县,守提一干男女官犯进京审勘。于成化九年三月初一到县,定期初三日起解。两家女犯俱颈扣铁链,男犯俱行枷镣铐,大索盘锁。龙儿亦扣一条细镣。任公夫妇,洪儒夫妻俱来送别。内中惟水夫人义命自安,东方侨大臣体度,不作楚囚之泣。古心夫妇,田氏及璇姑等诸妾,怕水夫人长途幸苦,鸾吹既愁水夫人,又愁东方侨,俱不免悲泪。其余男女,惧畏刑,无不啼哭。丰城百姓俱闻文忠臣之名,兼感东方侨之德,拥挤着数万人,各抱不平,流涕太息。鸾吹道:“那年二妹、三妹起解进京,也是这一日廖监忽然中止,莫非还有救星?”素娥道:“姐姐怎还作此妄想?那年不过廖监作恶要钱,没甚大仇,行止由他做主。如今系靳直结仇,奉旨拿解,有甚变头?”田化道:“相公虽未立朝,已授显职,为国尽忠,祸连家属,我们该从容就义。所恨累及婆婆,令人心痛耳!”水夫人道:“玉佳以忠直贾祸,不愧汉之范滂;老身独不能追踪滂母耶?古来贤女,遭遇祸害者,无不视死如归;诸媳皆读书明理之人,怎犹作儿女之态?”璇姑等方始收泪。忽然里边传信出来,奉厂爷钧旨,路上恐有疏虞,除东方侨俟到京勘审外;其余无论老少贵贱,女人皆拶一拶,男人皆捆打四十,然后起解,吩咐禁卒把刑具送进。两家婢仆,知要拶打,重复哭起。众百姓嚷道:“文老爷是天下第一忠臣,东方老爷是本县第一义士,因奉旨拿解,不敢罗唣。若说厂爷主意,要家属拶打,我们便不依了!”正在喧嚷,忽又传出信来,叫水夫挑水洗堂,要把妇女裹脚布剥去,点名时赤足过堂。水夫人勃然大怒道:“拶打尚是官刑;若令妇女赤足过堂,则无异强暴之凌辱矣!诸媳等当以礼自守,宁死不辱!老身当先撞死台阶,不受阉奴之辱也!”龙儿亦勃然大怒,扭断铁链,望内直奔。几个兵役拦挡不住,相顾失色,却被张顺一把扯住。水夫人怒喝:“汝欲何为?”龙儿跪地泣禀:“孙儿誓不与靳直俱生,欲进朝击碎校尉之首耳!”水夫人大怒,复喝道:“校尉奉旨而来,汝乃思碎其首,大逆无道,死有余辜矣!”令兵役重加锁链,龙儿方不敢咆哮。田氏等听着赤足过堂之言,心胆俱碎,各打算以死自誓。及闻水夫人欲撞死台阶,吓得魂魄俱飞。仆妇婢女,便俱出声嚎哭。众百姓愈加抱愤,嚷做一片。内中挤出一个义气人来,姓韦名杰。饶有家财,兼多膂力,挥金如土,惯抱不平,身长八尺,鼻直口方,一部长髯,直垂至腹,概县闻名,都称小孟尝韦胡子。韦杰道:“各位不是乱嚷的事,我们进去当堂求免,求得下便罢,若求不下,先把那校尉痛打一顿,出这口呕气。打出事来,都是我一人承当!”

韦杰话尚未绝,只听有两人大声嚷说道:“韦大哥说的是,打出事来,都在我们三人身上!”众人看时,一个姓吉名於公,一个姓易名彦吉。於公短小精悍,足智多谋,易彦胆大气豪,有力如虎,也是丰城县有名的豪杰。众人大喜,鼓掌进县。只见几个校尉,南面高坐,县官陪坐东边。先唤计多、戴秃两人上去,赏了三千银子。后唤两家家属上堂,水夫挑水上去,正要泼洗。韦杰一拥而上,要求免洗堂拶打。校尉怒喝道:“拶打是奉厂爷钧旨;赤足过堂,是省里裘公公亲口吩咐的,谁敢违拗?”韦杰大喊道:“我们只道奉旨的事,却不知都是阉狗的主意!好好的免了便罢;只半声不肯,便痛打你这班狗头,再剥那两个阉狗的皮!”众人齐和一声,直拥上前,人多心杂,那里由得韦杰们做主,竟把公座掀翻,将校尉踩下毒打。计多、戴秃同几个赌友,领了赏银,正挤不出,忽被易彦看见,大喝一声:“好无良的狗腿!”一手一个,掀倒在地,轮拳要打,被后面人乱涌而上,连那几个校尉,都踹为肉泥。赏银散了满地。县官逃入衙。书役大半称快。易彦道:“这事情弄大了!一不做,二不休,如今须得韦大哥为主,打开仓库,招兵卖马,放出狱囚,先杀进省,砍了裘小官的头;次杀进京,砍了靳太监的脑袋;替朝廷除了大害,然后听凭皇上杀剐,便死也死得快活!”吉於公忙道:“这使不得!一劫仓库监狱,便真是反了!我们只恨着阉狗陷害忠良,不是与朝廷为难。依我主意,该请出二爷来,暂管县事,看过仓库钱粮,审理日行词讼。要他申文出去,说众百姓因见校尉假传圣旨,要妇女赤足过堂,一时公愤,打死校尉,并无别故,求遣官安抚。二爷不比赃胚,廉都爷又是爱民的,还有救头。我们一面齐心料理,守住城池,才是道理!”众人便要吉於公作主调度,於公道:“此事非韦大哥威名,不能压众!”易彦等便俱推韦杰做主。韦杰道:“各位俱推我为主,我却仰仗於公,於公出谋,我率众人出力,这事方不致决裂!”於公道:“既蒙韦大哥吩咐,不敢推诿。如今先把两家家属,各送还家。大哥立请二爷出来,权理县事,连夜申文。易兄弟到营里,去借军器盔甲,旗帜马匹,准备守城。众人中公议出头目,一人管十,十人管百,百人管千,愿与者报名入册,生死齐心,同至城隍庙内,拜神盟誓。收拾计多等赏银,搜出赃官的私蓄,尽数将来充饷。四城设起炮来。劝谕合县绅士百姓,盐典铺户,每日量力捐钱,接济兵饷,守住城池,待着招安。若不降招安,有大兵来剿便齐心致死,不许逃散一个!”众百姓俱道:“我们若没有东方老爷,那年风灾早没有命了!如今就死,还留住了老婆男女,情愿听着号令,结为死友,誓不逃散!”吉於公便派人护送两家眷属回家。韦杰便逼出县丞来,权理县事,申文上省。易彦便向营里,去讨借军器马匹,营员见人多势盛,不敢不依。兵丁内有大半抱愤,俱愿入伙。便随同众人,齐至城隍庙盟心。将泰山行宫,做了韦胡子的帅府。派人去各城把守。令易彦做先锋,领五百精壮,去江口驻扎,以为犄角之势。省中闻变,裘监主剿,廉巡抚主抚,会议不决,各拜本进京。靳直大怒,倒下旨意,将廉和交部议处,着抚镇两标发兵剿灭,已迟至半月有余。吉於公甚有机谋,料理得事有八九,官兵到来,都伏丰城百姓义气,不肯尽力。韦杰、易彦俱有勇力,众百姓并胆同心,营兵与省兵,又非亲即故,声气相通;到接战时,连仗也没打成,官兵一哄而散了。几次发兵,都是一般。裘监着急,禀知靳直,只得发出京兵,前来会剿。一来北兵不谙南边形势;二则同来的省兵,大半都是奸细。头一日扎营市,勾通着易彦的兵将,半夜里开营迎入,擂鼓呐喊,把京兵从睡梦中吓起,四散逃跑。次日对阵,正在交战,省兵先跑,阵势牵动。易彦手执巨斧,如猛虎一般,领着敢死百姓,奋力冲突,又把京兵吓散。亏得吉於公号令,只许赶散,不许杀伤,才得无事。却已盔甲不全,枪刀半失,辎重粮草,遗弃无存,扎营不住,只得收兵退回。

裘监几次密禀,特派勇将,统率大兵来剿。正值广西峒苗作乱,杀入内地,连破思恩、庆远二府,文书雪片告急。靳直把心腹将士,都派去征苗。兼之东倭内掠,北虏侵边,各处请兵。因丰城只在自守,不来攻城掠地,便只派南赣镇兵协剿,不发京兵,做了一个缓局。直到这年,才主意发江南、湖广、福建三省兵来会剿。恰值靳仁听了单谋之言,令其进京献计道:“文白薄有时名,无论缉拿不获,即幸而拿获,亦必被人释放,或中途劫夺,屈明之弃官同逃,即前车也,而且行同鬼物,南北东西,去来无定。宝音、宝华、屠龙、钓龙,我之股肱心膂,粮食军装,俱丧于彼。数年以来,所差缉探之人,不为不多矣;而藏匿何处,谋为何事,无一人能得其踪影者!是文白一日不获,我们之事一日不成,莫若明赦其罪,令往广西征苗,赤身峒主猛恶异常,我之心腹半为所伤;文白若去,亦必受死。即幸而不死,亦不能平,然后加之以罪;彼自负忠直,岂敢违抗天旨?去之如拾芥耳!昔鱼朝恩为观军容使,十节度如郭子仪、李光弼之谋勇,亦俱战败。若令冒神功监制其军,并令抚臣镇臣缓发兵粮,以掣其肘;非死即败,了如指掌!且趁其在广,我们安心举事,便无顾虑,惟厂爷图之!”靳直大喜道:“好孩子,怪不得侄儿夸你,说是诸葛复生!这个圈子,便是周瑜也跳不脱;何况文白!”勒直深信单谋,故因各官保举,下旨赦免素臣,素臣才得到江西来招安。当下廉介存将丰城之事,约略说知。素臣道:“丰城这伙人,虽然打死缇骑,而不动仓库,不杀官兵,不攻城夺地,其意愿待招安。况事由弟起,弟若前往,事可即平。今日已晚,明日黎明,当一人一骑,前往招安。”介存道:“丰城人原求招安,五日前复有命吾兄来招安之旨,定在盼望,吾兄一到,事可即定。但定后须往广西征苗,却是一件至险至难之事,奈何?”素臣道:“广西之行,弟之素志,成败听于天耳!”因把入峒之事说知,介存大喜道:“靳直本以此致兄于死地;据吾兄说来,反有成功之望,何快如之!”

因命取酒与素臣作贺,尽欢而罢。素臣连夜写就檄文,钤用抚印。次日半明起身,上午已至丰城。

见江口扎为一营,知是易彦之兵,竟至营门,说知来意。易彦忙接出来,却不认得,说:“果是文大老爷,既当解甲投戈;但素不认识,当着人送至县中,听韦杰主意。”素臣道:“甚好!”易彦忙派兵役,随同素臣入城,竟到泰山行宫。韦杰接见,素臣取出抚檄图章。从人们亦有认得的,回说:“正是那年在县打官司的白生员,文大老爷。”韦杰大喜,连连叩首道:“韦杰非敢作乱,实因一时愤激。骑虎难下,日望招安;今得大老爷降临,丰城百姓得生矣!韦杰一死不恤矣!”素臣道:“汝等不特义气,兼有忠心;况事由文白而起,愈足生感!只是国法所在,汝及吉、易二人俱宜暂诣监狱。我当连夜草奏,保尔等三人,赴广立功赎罪。其馀概行放散归农可也。”韦杰遵令,放散军兵,换了囚服,通知吉、易二人,同去投监。素臣仍请知县管事,令其冠带来见。那知县又羞又怕,磕头如捣。素臣令其连夜申文通报,讨了本纸,竟至浴日山庄。文虚、张顺迎接下马,飞步至安乐窝中,拜伏水夫人膝前,痛哭道:孩子不孝,上累母亲拘系牢狱,几受官刑,万死莫赎!”水夫人道:“受刑何妨?只被乱民一变,令人心胆俱碎!幸皇上天恩,得以昭雪!今汝回来,想必韦杰等已受招安?可把处置之法,说与我听。”素臣闻言,愈加心痛,因把处置之事,带哭禀知。水夫人道:“如此处置甚好。你可起来,拜了祖先,见过合家,再问你在外之事。”素臣起来,拜过祖先,见过兄嫂,知道又添了侄儿,甚是快活。回转安乐窝中,田氏、璇姑、素娥、湘灵领着五位公子,一齐拜见。木四姐出见过。婢仆们俱在院中磕头,禀知出门以后诸事。却值东方侨、任信、未鸿儒俱到,素臣慌忙出迎,见礼后,叙离衷。东方侨问:“何日赴广?”

素臣道:“边事甚急,尚未禀知家母,大约只在明日。”东方侨太息道:“贤者之行,不同如此!弟知亲家忠荩,行期必速,但数年不归,亦必有数日之留;却已定於明日,可敬可感!我们即当告别,不可再担搁亲家家事了!”任信因此也不入内看女,匆匆别去。素臣进内,正待禀知出门后事,水夫人道:“你既招安乱民,该有本进京。此不可缓,且待修本后禀知。”素臣忙讨过笔砚,在怀内取出本纸,写本谢恩,并奏知丰城之事:为首者三人,已经招安,投监伏法。因念其并未劫夺仓库,攻城掠地,情稍可原;且俱有谋勇。广西苗蛮作乱,现奉旨命臣征剿,乞随带前往,效力赎罪。余属胁从,概行放免,以广皇仁!臣于成化十年七月二十八日,在湖广闻有恩旨,即日起身,于八月初一日赶赴江西省城,于初二日招安乱民,于初三日束装赴广等因。惟把初三三字空写,禀水夫人道:“孩儿数年在外,久缺定省,现在又近着母亲寿诞,本应在家稍留数日。奈广西边警甚急,救兵如救火,又应即日前去。事在两难,望母亲训示!”水夫人道:“你受东宫厚恩,固属从古未有;即现在皇上施恩,亦属没世难酬!岂可因乌鸟私情,蔑君臣大义?况苗乱若早平一日,百姓即免一日杀戮之惨。昔大禹三过其门而不入;你此日在家耽搁,已非古圣饥溺之怀,况可稍留数日乎?今日已晚,当于明日清晨,星驰入广,勿为留恋也!”素臣涕泣受命,即将本填了三字,恭设香案拜毕,令张顺送至营中,飞递至省,送抚院衙门赍发。拜本后,正待禀知出门后事,见有几个女人,欲前不进的,在门外观望。水夫人道:“各位都进来见罢。”于是腼腼腆腆的,都进房叩见。素臣看去,有几个颇觉面善。水夫人道:“这三位李又全之妻妾:杨氏、陶氏、柳氏,这两位是吴凤元之妻元氏,妾方氏,系那年有书回来,即打发奚囊、容儿夫妇进京,东宫便把这五人发来,伏侍你我。”素臣?道:“又全已是缙绅,凤元更属桑梓,岂可屈为下人?”水夫人道:“我也是这样念头;因东宫令旨,不敢不承!又全、凤元又实有叛逆之罪,不敢全废国法,故于其初来时,受其主仆之礼,过后即处以闲房,不以下人待之。今汝初归,故令一见;非竟以婢仆屈之也。”素臣敬谨遵命。水夫人即令退出。丫鬟已送上晚膳,素臣陪食饭毕,正待禀知出门后事,只见秋香直奔进房,失惊着怪道:“大小姐不知为着何事,大哭进门?”正是:

不尽关心儿女泪,无穷饥溺圣贤心。

总评:

素臣谋勇忠诚,孚信于友,抄报所载保荐诸贤,虽未满十人,而内臣、外臣、谪戌之臣、囹圄之臣,交推独保,众口同声,俨如师锡矣。然诸贤交荐,不若单谋一言。以诸贤言公,靳宜所忌;单谋言私,靳直所喜。素臣云亦系靳直之谋,可见素臣赐环,全与诸贤无涉。素臣云靳监因缉拿不获故,令文白出头云云,直从单谋肺肠中穿蹋而出,乃既知取若探囊,复云求之不得,此非有鬼神之机者不能。单谋虽有诡智,能与此等旋乾转坤之人为难耶?亦适见其愚而已。江边出银救溺事,隔三十八回,所救之人又无一名一姓,读者久已撇置脑后,而作者忽于冷锅中欲爆出滚热之豆,岂不大难?妙在“素臣看这人甚是面熟,那人也细看素臣”一语,既埋根伏线于前,遂无准接木穿针于后,那人便正是计多,如半天饥鹰,忽然扑朔,直劈草中兔脑,奇文快文。

计多在县打至皮开肉烂,乃系用足了钱之故,至此始明。奇文之难读,如是如是。

丰城百姓俱闻文忠臣之名,兼感东方侨之德,拥挤数万 各抱不平,此必有之事,然止流泪太息而已。及闻拶打出自靳直之意,即行喧嚷,更传出挑水洗堂之信,方在做一片,以致韦杰出头,吉易附和,众人鼓堂,酿成大变,然于此时稍识头势,俯允所求,犹可消散,乃更抬出两竖,愈激众怒,是谁之过欤?韦杰大喊:“我们只道奉旨,却不知是阉狗主意。”易彦道:“先杀进省砍了裘小官的头,次杀进京砍了靳太监的脑袋,替朝廷除了大害,听凭皇帝杀剐。”可见众人所愤全在两竖,未敢开髦朝廷,而结盟守城违天讨,则巳显犯朝廷水法,妖狐假虎,牙爪施威,流毒遂至于此,历汉唐宋以至于明,无代不受宦官之祸,而前车已覆,后辙仍寻,亦独何哉,亦独何哉!

计多、戴秃踏为肉泥,党银散落满地,不如是不足彰作恶之报,不足快读者之心。

吉于公得着,在不动仓库,不忧监狱,不害县官,不杀官军,故素臣得行招安之说,否则大义灭亲,何有于无妄之私恩耶!韦、易及丰县之合县生命皆赖此人。厥后于公禄寿俱高,子孙显盛,未必不由于此,始谋固可不慎哉?

单谋以素臣委之毒蟒,复合冒监军抚镇,尅缓兵粮,以掣其肘,此真计出万全,取素臣之首,真如探囊取物也;而孰知素臣之首,乃在囊外,虽百探不得,吁异哉!

素臣定于初三日起身,东方侨已太息为贤者之行,且敬且感。使闻水夫人饥溺之言,其敬当更何如,其感当更何如!
资源编号:ZY1525984;资源类别:(国学学习图书);收集时间:2020-05-08;资源参考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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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城书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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