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夏敬渠

素臣忙在身边取出寒光、安息两般宝物,令苗女将萨氏的衣服解开,把珠摩运心口;一面开了银罐,将指甲挑出少许安息香,放入炉内。只见一股香烟缭绕,萨氏已醒转来,连称凉快。苗童、苗女,俱得香气便醒。天气本热,加以兰哥房中满架香炉,俱有兽炭,因怕香气钻出,四百窗户俱有竹帘,房中仰承地板,四围加以板壁,木能生火,俨如身入洪炉。萨氏性躁之人,如何受得?因素臣耐心诊脉,萨氏与锁住不得不陪,以致忽然中暑。及得宝珠一运胸口,颇觉清凉;又闻着返魂香气,故立时醒转称快也。素臣令苗童,把宝珠拿到外房去,摩运锁住心口。床上兰哥忽然睁开两眼,赞叹好香。萨氏爬起,赶到榻边道:“孩子,你几日不说话,不开眼,死去的一般了;怎忽醒了转来?”兰哥道:“只觉鼻中一阵异香钻入,爽快异常,便醒了转来。”苗童道:“这先生真是神仙,怎只烧得一点子香,大家闻着,精神多发爽起来?”萨氏道:“你真是叔爷老子,你可多烧些香,救你孙子的性命!”素臣道:“他这病因香而起,如何还好烧这异香?若再闻此香,一二日病虽暂愈,复发即死,断不可救!我烧这许多,一则令其返一返魂;二则试知其病,实系香痨,非因相思而起;当另以法治之,便可得生也!”萨氏抱着素臣双足,连连磕头道:“我的亲爷,你真个医得好我这孩子吗?求你就写下药方来,从来说救兵如救火哩!”锁住被宝珠摩运,遍体清凉,跑进来帮着萨氏求方。素臣收起珠香,问:“可有别的所在?”萨氏忙叫苗女领路,竟至上房。素臣道:“令郎此病,名为香痨,须以秽臭治之。可于空地,搭一高敞席篷,用四只大缸,满贮清粪,将令郎用板门扛抬,安放缸上,令四人以木棍不住搅之,待臭气入鼻稍久,便有细白香虫,从口眼耳鼻粪门之中钻出,出完之后,移门于地,令得土气,然后投以药铒粥饮,便可生矣!此段说话,若在他房中说出,必生恚怒,便要加病;故至此处才说也。”萨氏摇头落泪,说道:“这法子不好,求爷另换一个罢!他一生怕的臭秽之气,全靠这香恋住他性命;是这样治法,包管立刻就死!”素臣道:“他因香得病,若不以臭秽解之,虽有扁鹊、华陀,不能救疗,有何别法!你说他靠着香恋住性命,可知越恋越深,再过三五日,便恋他不住了!”锁住劝道:“到此地位,生死关头,怎还顾得怕臭?只索要依着叔爷的了。”萨氏道:“若果医得好,千万之喜;若被秽气触死了,可不枉了他半世的爱香喜洁,死在阴司里去,也怨着我,不得瞑目!”素臣道:“行此一法,十有九生;除此一法,万无一活!只凭太太主意!”锁住道:“沈呆鸟死去七日,叔爷一治就好。大姨,你说救兵如救火,怎还和他拗撇,不顾你儿子死活呢?”萨氏捶着胸脯道:“罢,罢,只索苦这块肉的了!”慌忙吩咐苗丁,分头准备。把素臣、锁住一齐留住,要见个下落。厨下已停当早饭,萨氏也不回避,陪着同吃。素臣看她眉如铁帚,面若锅底,虎背熊腰,行动粗率,与药氏面目清秀,体态安舒者迥别,怎生得出这样一个聪明秀美之子,暗暗奇怪。饭后,苗丁来回:“各色俱备,只要太太派出搅粪的四个人来。”素臣道:“书房里四个童儿,面无肉采,精神耗散,不久也要成痨;就着他搅粪,便也医好了四童之病。”萨氏依言吩咐,同素臣等出来,监看行事。

初时兰哥怕臭,哀叫萨氏救命。萨氏泪如雨下道:“做娘的心痛死了,只是要医好你的病!”叫至后来,忽然眉头一皱,两眼一睁,便自死去,全没声息。萨氏大哭道:“这是我害了你了!”猛然一头撞去,要撞死在粪缸之上。素臣劈领揪住道:“这不是死,是香虫要出来也!”萨氏哭喊:“人已死了,还说这没影的话儿!”用力一挣,把领头撕破,回转身来,就撞素臣。素臣两手攥住萨氏两肩,扭将转来,说道:“医家有割股之心,太太怎反撞起我来?你只看这香虫罢。”锁住亦代劝解。萨氏展动不得,眼睁睁看着兰哥,果见口眼耳鼻粪门各处,钻出无数细白虫来。素臣道:“何如?”萨氏道:“是我性急了,不是拼你,放了手罢,留还我肩头。”素臣方才放手。吩咐苗童用力,不要住搅。苗童初搅着粪,恶心头晕,恨得素臣要死。搅到后来,便觉气息好闻,心胸宽畅,精神长发,便个个奋力搅转。那臭气愈甚,白虫出的愈多,却钻出便死,不能存活。如此一时,白虫渐少,直到日落西山,方才出尽。素臣令苗丁将门扛下,放在地上。萨氏上前细看,面色较前反不甚呆白,把手去候鼻孔,仍有气息呼吸,才收了泪,心略定些。素臣道:“快停当碧清的粥饮,待他醒来与吃。今日须睡在地上,就派这四童守宿。明日撤去粪缸,可与稀粥。后日始可归房,用参药调治。须先把架上香炉收拾开去,将房内香气,用帚扇扫净尽,调理七日之后,病可全去矣!”萨氏大喜道:“当真七日后就好吗?我的爷,你就是我亲爷哩!方才撞你,你休见罪,多磕几个头,消释了罢!”素臣拉扯不及,同磕起来,要辞回家。萨氏却连锁住留着不放,晚上设席款待。萨氏道:“爷真是仙人,方才兰哥已吃了一碗清汤了。”锁住见萨氏感激异常,一俟撤席,即把素臣本事,及改装入峒,要剿除岑?,求他协助之事,约略说知。萨氏失惊,跪地连连磕头道:“爷就是文忠臣老爷吗?我儿子说,满天下就是老爷一个忠臣;谁想你来救他的性命!你只要我的心肝,我就刳开肚子来给你!等我儿子病好,咱们就反起来罢!”正是:

一事全忠孝,风行若有神;苗蛮俱祷祝,妇女总尊亲;自古谁无死,何人不爱身?恹恹九泉者,见在作呻吟。

素臣慌忙扯起来道:“岑?不打紧,所虑者毒蟒;我到赤身峒去,回来才定主意。你却不可泄漏,只要招伏了令弟,四大户齐心合力就是了!”萨氏道:“我那兄弟,是跟着我走的,不须招伏。依着我的主意,不管他毒蛇毒蟒,先剿除了岑?,替亚峒主报了仇,就是斩头沥血,也是情愿!”素臣道:“若除不得毒蟒,冒昧起事,岑?事急,必投奔于他,仇报不来,反受其害,可不枉了!”萨氏道:“要除毒蟒大王,却是难哩!老大王夫妻不管事了;只这五个小大王,夫妻十人,都是身长一丈,力敌万人,浑身肉鳞,刀箭不入,犀象虎豹听他驱遣,怎样奈何得他?”素臣道:“他虽有猛力,不过一勇之夫;驱使禽兽的,古来颇多,以法御之,无不破败!我所虑者,是天生妖孽,如犬戎、啖人、哀牢夷等类,非人力所能剿灭耳!故必亲至其峒,观其相貌、骨气、志量、作为,以决彼兴亡;度其地脉险阻,门关纡折,以定我驱画;若草率起事,则胜负不可必,岑?不可除,亚古之仇,又何能复乎?”锁住道:“叔爷所见,真万全之策也!”是夜,萨氏去看兰哥三五次,都是睡得沉沉的;五更又去,已讨粥饮。素臣诊脉,定了药方,日有功效。三日之后,精神渐长,肤肉渐充。药氏连一连二的差人来接,萨氏苦留不住,只得着人送回,交代明白,一二日后,即仍要送还。药氏一见素臣,便磕头道:“大姑娘竟全愈了,我叫他出来拜见,也叫叔爷欢喜。”

不一会,篁姑出来,袅袅婷婷,敛衽拜福。素臣见他不行峒礼,不敢去拉,作下揖去。却被锁住夫妇拖住道:“这孩子和关家的兰哥,是一对拗性,只爱华礼,不守峒规。两家都因为溺爱了,惯成拙性,常常得罪人,累父母受气,叔爷只不要见怪就是了!”素臣看篁姑眉目秀丽,肌肤白润,身材袅娜,举止轻盈,虽非绝色佳人,竟是闺中之秀。暗忖:怪不得兰哥想他,峒中除此女更何人配得他来?篁姑拜了四拜,低低的叫声老爷,侍坐于侧。素臣问其年纪若干,曾否读书习学女红。药氏道:“他今年十六岁,只喜看书,也学做几句诗,不知道她的好歹。看着苏州洒绣,一学就会。整日坐在房里,不是看书写字,便是描花刺朵,从不出门顽耍的。他感激叔爷治好他那样恶病,又知道是文忠臣老爷,才肯出来拜见;别的生人,从不出见的。”素臣暗忖:山东礼义之乡,而有又全诸妾;苗峒无耻之地,而有此女子;欲居九夷,职是故也!是晚,大排筵席,款待素臣。锁住、药氏磕过头,篁姑送酒定席,自始至终,俱无失礼。素臣愈加怜爱。次日清晨,锁住夫妻进房问候,素臣道:“我看篁姑聪明窈窕,与兰哥是天生一对佳偶,我欲为之撮合,你二人意下如何?”药氏道:“兰哥因想我这孩子,他母亲才和我认做姊妹,我也喜欢兰哥;因两家有病,耽迟下来。若得叔爷做主,是极好的了!”锁住道:“侄儿也是情愿。但峒例,必得男女两愿,不以父母之命压之;须去问了女儿,再求叔爷作伐。”

药氏去了一会,来回复道:“好拗撇的孩子,这样好女婿,这要难刁,说出许多条款。第一,不上墟去唱歌,要兰哥到我家来,隔帘唱和;第二,唱歌时,女儿若和了,便算允了亲事,不就交欢,要行聘择吉,迎娶过门,合卺以后,才成婚礼;第三,成婚之夜,不许吵房、听房;第四,三朝以后,凡有男亲相见,俱不拉手抱腰,只敛衽福拜;第五,成婚以后,不赶野郎,十年无子,许其广置姬妾。有一件不依,宁可老在家中,侍奉父母,不愿嫁人!”素臣击节称赞道:“所谓有志之女,男子不如者也!我自入峒后,虽不全行峒礼,却也被女人拉过手来,只因欲济国事,不得不委曲行权,究属不顾廉耻。篁姑生于峒中,不为风气所囿,真所谓豪杰之士,我当力成其志!即兰哥有不愿处,亦必委曲开导,使之乐从便了。”锁住道:“承叔爷错爱,是感谢不尽了的!但拉手、抱腰诸礼,却难说峒中风气不好,自是女儿拗性如此。当年峒里,出过圣人,名叫土老生,曾与广东、广西、四川、云贵五省名公,辩正过来;他说:‘老聃至西戎而效其言,禹适裸国忻然解裳,风气所限,圣人不能立异。况天地之道,阴阳而已;天气下降,地气上升,谓之交泰;若天地不变,谓之否塞。峒里女人,与男子拉手、搭肩、抱腰、捧脸,使地气通乎天,天气通乎地,阴阳交泰之道也。若像中华风俗,男女授受不亲,出必蔽面,把阴阳隔载,否塞不通。男女之情不畅,决而思溃,便钻穴逾墙,做出许多丑事;甚至淫奔拐逃,争风护奸,谋杀亲夫,种种祸端,不可救止;总为防闲太过,使男女慕悦之情,不能发泄故也。至婚家之礼,又只赁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不许男女自主,两情岂能投合?若再美女配着丑夫,聪男娶了蠢女,既非出彼自愿,何怪其参商而别求苟合!若像峒中风气,男女唱歌,互相感慕,然后成婚;则事非出于勉强,情自不至乖离;遇着男子,又得拉手搭肩,以通其志;心所亲爱,复得抱腰捧脸,以致其情;其气既畅,不致抑郁遏塞,一决而溃为钻穴逾墙等丑事矣!人心不可能强抑,王道必本乎人情;故合九州风气而论,要以葵花峒为第一。’这是土圣人所说,他的徒弟札记出来,刻成语录,侄儿们自小就读熟的。叔爷就与土圣人所说老聃、大禹一般,凭着女人拉手,才是圣贤豪杰作用,怎反说是不顾廉耻?”素臣道:“老聃,吾所不屑为;大禹,吾所不敢望。匹夫不可夺志,任你父母二人,各行其志便了!只是我进来多日,舍亲必然悬挂,须出去安慰了他,再到关家作伐。”锁住道:“便是没有问得叔爷,那沈呆鸟可真与叔爷有亲?”素臣道:“我第二房小妾,乃其胞妹。”锁住道:“如此,是至亲了。侄儿因不知名号,失言极矣!但这位舅爷,怎生呆拙如此?”

素臣道:“他的拗性,与篁姑一般:一则男子中之豪杰,不为风气所易;一则女子中之豪杰,不为风气所囿者也!”锁住便不敢再说,但欲接云北夫妻至宅同住。素臣道:“一去搬接,便自张扬;我也不久要往赤身峒去,不如我去走遭的好。”锁住道:“既是叔爷必要出去,明日一早须得就回。”素臣道:“明日未必,后日竟到关家说亲,来回头你罢。”锁住道:“这却不便,说亲是要在侄儿家中起身的。”素臣应允。

饭后,竟往云北家来。顿氏接着,忙问道:“文爷怎就耽搁这许多天?疯病可曾医好?丈夫怕向大户家走动,几遍催促,没来探问。”素臣把前后事情,细述一遍。顿氏喜欢道:“救活了两个人,真是莫大阴德!”自去洗锅烧茶。云北背着一只公鹿进门,叫道:“文爷回来了,怎去这许多日?”素臣把前后复述一遍。云北大喜道:“有这四大户帮助,事可为矣!连日进山,只拿几个雉兔;今日是妹子生日,恰得这全鹿的好彩头!待我收拾出来,与文爷上寿。”素臣道:“今日二十四,正是你令妹生日,亏你倒还记得。”顿氏递出茶来,接应道:“这是他心心在念的,到了这日,就出眼泪,说一父母所生嫡亲妹子,不能见面。今日一早,却是欢天喜地的,说:‘我进山去,若得彩,就留着待文爷回来,替姑娘补做生日。’却可可的得这全鹿,文爷又恰好回来,真是姑娘的福气哩!”素臣称出五十两银子,递与云北盘缠,嘱咐:“病后正该调理,不必进山使力。”云北道:“我是急病,如今已复原了。这后山是小人衣食饭碗,除了生病,便尽够盘费。前日又承赐钱文柴米,并那只马熊,用度宽然。文爷是出门的人,留着自便。”素臣道:“我带的盘费很多,你是我至亲,怎当做外人看待?”顿氏道:“就是至亲,连一连二的周济,也消受不得!”云北道:“文爷是这般说,却之不恭,只得要领谢的了!”因把银包递与顿氏道:“好好的收起,你我还没曾见这包银子哩!快去脱下围裙,和你先拜了寿,再去收拾罢。”顿氏依言进去,一会出来,与云北同拜。素臣力辞道:“你妹子若在此地,该他拜你,怎敢反劳二位?”云北夫妇只得行了小礼。

晚上先吃寿面,次吃寿酒,席上,素臣说起篁姑不行峒礼,云北道:“只道天下就是我一个呆鸟,岂知还有拗性的人!他生长峒中,又是少年女子,能如此执性,实是难得,文爷该竭力替他撮合。那兰哥我曾见过,好一个俊秀子弟!只不知篁姑的人物,可配得上?”素臣把篁姑体态述知。云北道:“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连相貌也是不介夷、夏的,真是覆载无私!”素臣道:“吾兄满腹诗书,是自幼读的?还是中年读的?”云北道:“说也惶恐,还是未为事以前读的,一部《四书》,一部《左氏春秋》,几十篇烂时文。为事以后,便把书本丢了。那部《四书》,是先父自己教的,读烂在肚,至今不会忘记。《春秋》的传,是闲着就把他当歌曲唱念,也有记得。那烂时文丢在脑后,便连影子也没有了!”素臣道:“你既熟读《左传》,便好和你讲究兵法了。”因先把郑庄公克段,入许,衷戎师,伐戴,取三师及?葛之战,细细指示出兵家奇正互用,营阵偏伍之制,设伏横击之法,以勇先登,以智承弊许多机变;次及曹刿、子鱼之论战;次及管仲之轨伍连乡,作内政而寄军令;次及晋文之伐原大搜,复曹、卫而围宋城;言者娓娓,听者津津,刚刚讲得十几篇文字,已漏下四鼓矣。亏得顿氏再三催请,方才安置。次日清晨,云北即至床边请教,素臣一面披衣,一面讲解,除了盥洗、饮食、大小二便之外,口不住讲,耳不住听。讲到得意之处,素臣指画手挥,如亲率六军两广。听到得意之处,云北手舞足蹈,如身入五花八门。直到黄昏,还说了无数的黑话云北忽然想起,赶进去责备顿氏:“怎不点灯?”顿氏埋怨道:“你听的不费力,难道讲的不口干的吗?送出茶来,都冷在桌上。说了几遍要买油,总不听见;这会子才知道天黑,已怪迟了!有日子讲哩,你也该放文爷住一住口,养一养神,怎是这样没正经?”这几句话;说得云北顿口无言。素臣听见,忙进内解说道:“大嫂,你休怪他!我与他一样脾胃,但有人肯听我讲说,又有悟头,便连日连夜,不觉劳倦。既是没油,也不必去买,省得耽搁工夫。我有代灯之物。”因在袋里取出宵光宝珠,道:“这不强似点灯吗?”顿氏吃惊道:“是甚东西,照得满屋雪亮,却不见了文爷?”素臣道:“此夜光珠也,我被这珠影隐着哩!沈兄可仍到外边去听讲。”云北道:“实是小人错了,昨日已讲至四鼓,今日又一天没住口,真个劳乏了文爷,不是耍处!”素臣道:“我不惟不劳乏,反觉精神顿长;沈兄不可躲懒!”云北大喜道:“若文爷不乏,小人断不敢懒!”于是出外复讲,直讲到月上东山,素臣才把明珠收起,仍复再讲。顿氏听打五鼓,叫应云北,方才大家安息。

一到天明,叩门声急,顿氏开看,仍是前日那两个苗婆,竟进素臣房中。却不似从前唣,在帐外唤醒了素臣,说有要紧话,请老爷去商量。素臣疑惑:“有何要事?”忙忙的赶至锁家,却并无要事,惟恐素臣不来故耳。素臣大笑。梳洗过,吃了早饭,即往关家说亲。关保之病,原为兰哥而起;及兰哥病退,不觉霍然。听报素臣在外,忙与萨氏出迎,齐跪于地,也依着锁家夫妻样子,俱拜认做叔爷。领至壶天书屋,兰哥拜见,亦称老爷,感谢救命之恩。素臣因为作伐,并篁姑五件条款说出。萨氏道:“这头亲事是好不过的;但篁姑忒也拗撇,这不成了个野人吗?”因问关保:“你依也不依?”关保道:“别的罢了,连拉手抱腰都不肯,怕招着亲戚们怪哩!”兰哥道:“他这五件事,孩儿求之不得;若要孩儿与此五事相反,也情愿一世不娶妻子!”关保道:“你没读过土圣人的书么?怎说这野话!”兰哥道:“土老生的书,都是乱道;孩儿只知道孔圣人,不知道土圣人。”素臣道:“你们峒礼,原听男女相愿,不以父母之命压之;难得他两人意见相同,将来和好可知,你夫妇只求儿媳和好,就招些怪头何妨!况峒中除了篁姑,谁人配得你的儿子?他两个不依此五事,便都不愿嫁娶,为父母者,岂可不成全他?香痨有法可治;害子相思,便是没法,到那时懊悔却是迟了!”萨氏与关保俱连忙答应:“听凭叔爷作主,就请叔爷择定唱歌日期。”素臣道:“兰哥还未复原,再缓几天,竟是七月初一罢。”萨氏道:“月头上最好。”当日大排筵宴,一则谢医,一则起媒,酒席丰盛,礼意殷勤,自不消说。席散,素臣回复锁住夫妻,俱欢喜诧异,自去准备不题。素臣次日复至沈家,与云北讲解,并授以炼神、炼气、炼力之诀。初一这日,素臣先至关宅,萨氏之弟关保在座,因其姊之言,亦拜认素臣为叔爷。同领兰哥至锁家。锁住妹夫索住,妹子锁氏,俱领回家,亦因锁住之言,都拜认素臣为叔爷。素臣无故添出许多侄儿侄女,在跟前百般亲热,暗自好笑。篁姑房中,早已预备,将内房门口挂一湘帘,帘内帘外,各设一座,外房窗闼洞开,内房窗闼紧闭,兰哥虽与篁姑对坐,看不见一些身影。兰哥并不学赶墟恶套,唱那秽语俚歌,款款的念出《关雎》三章,虽系自来之腔,却长短疾徐,自有节奏,娓娓可听。兰哥唱完,篁姑接念《鹊巢》三章,出自女郎香口,更加莺转花间,燕喃帘畔,清圆浏亮,真有绕梁之音。素臣击节叹赏道:“《关雎》、《鹊巢》,王化之原,人伦之始;他日桃夭宜家,螽斯衍庆,于此两歌卜之矣!”于是男亲俱向兰哥叫喜,女亲俱向篁姑叫喜,内外筵宴,席罢而散。初三日行聘,初七日迎娶,两家都是大户,聘礼婚仪,十分富盛。成婚之后,夫妻恩爱,自不消说。加以篁姑早晚服事翁姑,俱依着内则条款,先意承志,婉娩听从,把关保夫妻二人,喜透天门,爱之加宝。兰哥成婚后,与篁姑商议,将素臣接去,住在新房西间,晨昏定省,俨加子女一般。沐则篁姑捧沃盥,篦发梳头;浴则兰哥持巾澡雪,揩身擦背;素臣坚辞不获,深感其情。因把古文三昧,诗法真诠,倒箧倾筐,细细指教。夫妇二人,性爱文墨,质又聪明,如久旱逢霖,涸鱼得水,津津听受,其乐无涯!竟忘却新婚好合,日夜俱环坐求教,把同梦之欢,都丢向脑后!素臣定了十五日起身,两人于十三日私饯,愁眉泪眼,短叹长吁,令素臣好生难受。十四日,在云北家叙别,也是难舍难分,不能恝别。到了十五日,四大户公席饯行,行令猜拳,觥筹交错,苗童苗女,歌舞侑觞,才得欢笑了半日。席散起身,素臣忽然头晕,倒地不醒。正是:

莫道阴阳全懵懂,须知祸福半分明。

总评:

烧水安息,兰哥醒而称快,宜其以安息治之。却止是试探病情,可谓奇变。至兰哥病原,已经锁住说透,满屋香烟,满头香汗,更属信而可征,何必更加试探?缘彼七绝一首、萨氏数言逗起疑心。惟恐病由相思而起,慎之又慎,方是良医。匆轻议素臣之鹘突。

以臭治香,突有道理,而一切医书未见有此。作者灵心造出,可补轩歧及四大家所未备。

撞粪缸不得,即撞素臣。写萨氏爱子莽性,活现纸上。

七窍钻出白虫,一出即死。是否真有此事,抑系摸想出来?世上如有此病,急以此试之,得一实在下落,岂不快哉!萨氏失惊跪地一段写得精采之至!得后八语咏叹,教忠之意十分透足。玩夫廉,懦夫有立志,百世之下必有兴起者,此书之功大矣!

素臣欲亲至赤身峒之意,至此始尽情说透。观其人,度其地,大英雄举事,必期万全,如是,如是。

土老生一段议论虽甚可笑,却附会得好;若全说不通。便不足动愚失之听。文势得此一振,便有回波击石、斗鹘翻风之妙。

老聃至西域,禹适裸国,今之异学有以此助释攻儒者。今读此书,始知其沐浴于土老生之教者深矣,可胜长喟。

土老生云“风气所限,圣人不能立异”,作者云“豪杰生志,风气不能限之。”故于举峒若狂之中,特拈出云北夫妻,以作中流砥柱。而云北究自外来,非由土著;复拈出兰哥夫妇。素臣之答锁往也,曰:“一则男子中之豪杰,不为风气所易;一则女子中之豪杰,不为风气所囿。”然后知土老生之言,特为无志之徒籍口,不足供有志者一噱也。其有功于人心世道者,岂浅鲜哉!

素臣喜讲,云北喜听,与教虎臣用弩,一手针线绣出两般花朵。“指画手挥”数语,写得兴会淋漓,增长读书人无限志气。

“云北忽然想起”一段,写得入神。几顿氏埋怨云北与石氏埋怨虎臣,亦是一手针线。遥遥对照,天然关锁,文法之秘。苗民唱歌,自开辟至今,未有唱《关雎》、《鹊巢》者。作者心灵手敏,忽拈得此,遂成夫妻唱和、求婚行聘、一定不易之歌。此亦为地老天荒,苗民所无之事;开山凿石,才子所有之文。
资源编号:ZY1525990;资源类别:(国学学习图书);收集时间:2020-05-08;资源参考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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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
冬至阳生,岁回律转
冬至,是岁月的节点
冬至阳生,九九消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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