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夏敬渠 第十一回 唤醒了缘因生起死 惊听测字有死无生

双人到晚来,听着了因呻吟之声,向素臣耳语道:“素兄医理通神,明日该与老尼说知,替他诊视用药。”素臣道:“藕已断而丝尚连,老弟情见乎辞矣!”双人道:“素兄休得取笑。人命为大,何忍恝然?”素臣唯唯。

第二天一早,老尼即来说道:“了缘师父知道文相公深通医理,要请去看了因师父的病哩。”素臣更不推辞,跟着老尼,从船舷上进去,诊了脉息。正要出来,了缘留住说:“小尼连日也是心烦体热,茶饭少进,要求相公一诊。”素臣诊过出来,与双人悄悄说道:“了因之病,已不起矣。”双人慌道:“难道竟无治法的吗?”素臣道:“要治何难?只老弟通一点灵犀耳。”双人惊讶道:“真个是这病么?”素臣道:“一点不错,只怕未必能到京的了。”说罢凄然,双人亦为泪下。素臣道:“不但了因,即了缘亦恐不免。”双人惊问道:“了缘不曾说有病。”附着素臣耳说道:“今日清早,还在芦席窟窿中张看的。”素臣叹道:“都是这张看的不好,旦旦而伐之,生机焉得不尽?大约了因是前晚俯就之人,与老弟沾皮着肉,故其病速而深。了缘止以目成,故其病迟而浅。然浅深虽殊,成功则一。我方才诊过了因,即诊了缘,病根都是一般,如何是好?”两人正在凄惶,老尼慌慌张张的出来,催讨药方。素臣道:“此病非药石可医,惟有宽心排解。若再胡思乱想,虽卢、扁再生,亦无用也。”老尼进去说知,了因在内,呜呜咽咽,哭个不停。了缘着急,又叫老尼来,要他的药方。素臣道:“他的病与了因一般,也没甚药医治。惟有安心息虑,不费精神,不起杂念方好。”老尼叹息点头进去。就是那一晚,了缘也是卧床不起。素臣、双人俱为惨然,只是礼法所在,无从井救人之事,不比释氏邪说,可觉梵志之应淫女。每日如坐针毡一般,讲究诗文的豪兴,都消化尽净。幸喜法雨连日体会素臣之说,要把自己诗文,改窜出十数首来,求素臣笔削,在那里苦思力索,句酌字斟,不来与素臣纠缠,一任两人攒眉相对,情绪无聊而已。

忽一日夜间,船泊临清,只听房舱一片哭声,了因已是溘然而逝。素臣、双人各为下泪。法雨尚未知了因有病,忽闻已死,更是惊骇。了缘哭了半夜,天明叫船家上岸,买了棺木,草草盛殓,就请法雨进舱,念了入木经。当日就送上岸,寄在一个尼庵里。素臣、双人送丧回船,老尼来请素臣、双人进去。了缘在枕上哭着说道:“有一句话,本是难说。如今小尼病已垂危,也顾不得羞耻了。我两人之病,实为余相公而起。如今师兄已死,不可复生。小尼奄奄一息,亦在旦夕。可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文相公作主,劝一劝余相公,许收小尼为婢,或者还有生机。就是死了,也得瞑目泉下。”说罢,泪如雨下。素臣道:“余相公是读书之人,家教极严,此事断然不能。但怜你病危,不得为不提醒。从前恐你们爱惜脸面,不好说及。如今你既自家说破,我可直言无忌了。你此病既为色欲而起,须将色欲来医。但此时现在舟中,画饼岂能充饥,枉自送了性命。你须把余相公之事,置之高阁,只如双人已死,浑身肉腐明攒,见之可怕。又譬如自己已死,埋在荒郊野墓,不能亲近生人,屏去万缘,扫除杂念,相思一断,诸病皆除。到得身子好些,急急回家,寻一单夫独妻亲事,了你终身。不然,则遇着俊俏郎君,旧病依然复发,原少不得要做伤心之鬼。纵然遇着邪缘,毕竟担惊受怕,并致出乖露丑。到了柳败花残的时候,谁来怜你?依旧空房独宿,挨尽凄凉,妄想胡思,积忧成病!就是跟着余相公,他有正室在家,未知能容与否?即或勉强收留,也只好略沾余沥,纵使大度容人,三百日里,也须拥二百日的寒衾。岂如嫁一田夫俗子,夜夜同床,朝朝共桌,不比花前月下,胆战心惊,没有四妾三妻,拈酸吃醋。你须立定主意,不可走错路头,死者不可复生,勿以性命为儿戏,复蹈了因故辙,弃在旷野荒庵,永作无夫怨鬼,无祀孤魂也!”

了缘听了这一篇痛切话头,吓出一身冷汗,心头顿觉清凉,头目忽然爽豁。在枕上连连叩首道:“小尼感相公开示,迷窍忽开,倘得回生,感恩不尽!”素臣、双人俱各欢喜,嘱咐他:“安心静养,病即可愈。断不可再起杂念。”叫老尼料理稀粥与他吃,并定了一个降火安神的汤头,然后出来。法雨接着说道:“原来两位女师之病,都为余相公而起。小僧如在睡梦,一毫不知。余相公少年老成,可敬可敬。文相公这一番议论,真可使顽石点头,胜如药饵百倍。了缘师之病,大约可以霍然矣。”一面在袖内取出一册诗文,请素臣笔削。素臣逐细批点,用心改窜,复乘法雨敬服,劝其逃墨归儒,判别黑白,指示途径,勤勤恳恳,痛切针砭,按下不题。

单表了缘病势,隔不多几日,果然大减,到张家湾时,已自起了床了。了缘一等住船,便到中舱,向素臣、双人深深拜谢道:“文相公救小尼之命,余相公全小尼之节,大恩不知何日得报?”素臣道:“你此时病虽好了,根尚未拔。若不依我之言,急急回去寻一结果,将来目有所见,心有所感,必到复发,须要放出主意来才好。”了缘道:“文相公之言,小尼切切在心,如今也不上岸去了,就随船回去,还打帐带了师兄棺木,一来触目惊心,免得再萌邪念,二来也了我二人十年来相处的情分。到家时,养起头发,听凭父母择一头亲事,结果终身,再不作浮萍断梗,路柳墙花了。只是师兄一死,所费不赀。如今若带他灵柩回去,盘缠关钞,未免不敷,事在两难耳。”素臣大喜道:“这便才是,空门中岂汝等少年女子所居之地?京师中又岂汝等少年女子所游之地?只要拿定主意方好。了因之柩,断断该带回去。”因回顾双人道:“休说他两人情分,不忍将棺木撇在荒庵,就是你我偶尔同船,亦觉为之不忍。你我盘费虽没宽余,当尽所有者助之。不足,则衣服卧具,俱可典当,以成此举。”双人连连点首道:“素兄所言极是。”了缘愈加感激,拜谢进去。

素臣检点囊橐,止剩有五两多些银子,千余文钱。因各寻出几件衣服,叫意儿上去典当。却被法雨一手扯住进舱,说道:“二位相公用意,可谓及枯骨。但此地车辆进京,尚须盘费,这些衣服,也都是需用之物。小僧囊颇有余,不如代出了罢。”因在缠袋内,摸出一包银子,是十两整封,递与素臣。素臣略不推辞,将剩的五两银子,并作一包,叫意儿送进房舱,说法雨慨助。了缘心里明白,说道:“多感相公、师父们见赐,师兄在九泉之下,感激不尽。”小尼出来回谢,素臣等连声不必,却走上船头来。法雨躬身说道:“连日因两位女师,一死一病,少受了相公许多训诲。小僧到公府中去打过七,即到相公寓所来求教,不知尊寓在何处?”素臣道:“我寓在家叔寓中,你只到国子监内,问文司业的寓所便了。但此系雕虫小技,虽云无益,汝若听我良言,逃墨归儒,更有理学经济无穷精义,益汝神智也!”法雨更是感激,欢天喜地的,向公府中去了。素臣、双人雇一辆轿车,竟望国子监来。知观水寓在米市,法雨复打车出城,当日叔侄相见,说不尽家乡事体,途路情由。双人本是旧知,摆开筵席,畅叙离情。观水见素臣已到,指日飞鸣,国计家声,两有所赖,更自欢然。直吃到金吾禁夜,玉漏频催,方才就寝。

次日清晨,观水领素臣来见时公,只见门前寂静,问起家人,方知时公有恙,因同进房去问病。那知时公自得一病,即昏然而卧,不省人事,观水、素臣竟无从与交一谈。当日,太医来看,用的是十全大补汤,说的两来船活话。观水命素臣诊视,却是不起之症。私向观水说知,不胜悲感。当时,就在时公赐第中宿了。

隔了几日,到七月下旬,忽然刮起大风,竟纷纷飘下雪来。寓中之人,个个骇然,有的道:“炎天下雪,必有奇冤。”有的道:“已交秋令,此地早寒,或非灾异。”唯有素臣汉侄,知是哲人其萎之兆,相对怆然。到了三更多天,时公已是骑箕而去。观水大哭一场,素臣亦湿透青衿,不能已矣。丧事中,朝廷钦赐祭葬,百官公奠酒筵,门生故更会葬者,纷纷而来。观水、素臣同心料理,无不中则。惟权阉靳直致博,力劝时公子侄却之,颇为同辈(齿奇)(齿乞)。

忙了半月,送柩出城,到张家湾上船。叔侄二人,凄凄惨惨的,同车而回。到得寓所,只见举家惊惶,根问,方知是靳直授意安太师密参,降了保定府教授。观水大笑道:“我本无宦情,时师下世,尤觉意兴索然。且得罪权庵,岂能免祸?今蒙圣恩高厚,不加谴责,许我为师儒之职,实出我之望外。但时公一殁,举朝无人,为可忧耳。”司业闲曹,本无出息,观水又是极廉介的人,竟至囊橐萧然,出京盘费,尚无所措。素臣、双人俱要辞归,观水道:“你们俱是空手,如何能作归计?待我遍托门生,寻一馆地,暂且安身,以圆际遇罢了。”因向各门生说知。不数日,两人俱有馆地,观水送了两人赴馆,然后赴任而去。素臣主人姓袁,名静,字正斋,籍隶大兴,现任翰林院侍读。双人主人姓赵,名日,字日月,籍隶辽阳,现任兵部郎中。两人比邻而居,都是以朋友为性命,书史作生涯的人。知素臣系观水之侄,时公欲为保荐;双人又系臣素密友,同伴进京,均属正人无疑,故欣然延请。到馆后,兴味相投,日近日亲,情如胶漆。正斋、日月更视素臣如师保,如父兄,敬爱非常。但是素臣忆着老母在家,本拟功名唾手,今闻此信,恐生悲感,兼之家计贫乏,难免焦劳,心下不胜愁闷。

一日,与正斋、日月、双人月下同饮,触起愁心,忽然大哭起来。双人忆着老母,亦流泪不已。素臣援笔立成古风一首,其诗曰:

祝融怒逐共工逃,头触不周天柱桡。

鸿蒙元气缺西北,女娲炼石补不得。

尾闾之水色如赭,沃焦一片不禁泻。

可怜精卫吻作灰,朝朝海上空徘徊。

百年三万六千日,人生十不满其七。

月落杯中酒不干,吾人行乐及时耳。

无为鼻孔生辛酸。噫嘻乎悲哉!

客且无猜,余以告哀:君不见——

《小雅》笙诗之南陔,南陔有声其辞阕。

孝子有心不可说,欲说不说先悲伤。

而我独非人子肠,皇天颓兮迷元黄!

海若干兮变沧桑,我生七年我父亡。

音容至今都渺茫,寡母苫块血已枯。

宵来壬绩茹苦荼,篝灯教字还勤劬。

嗟予少小保所知,惟知逐逐为儿嬉。

母怒责儿儿叫哭,慈母伤心泪谡谡。

二十年来教子心,泪痕日日沾衣襟。

最怜自幼及成人,都无一事酬吾亲。

埘中既乏茅容鸡,仲由菽水独难支。

厨头爨火禁不起,萧然无以供甘旨。

年过二十仍诸生,眼看同学多簪缨。

伏雌不飞复不鸣,阒然无以扬亲名。

亲日食贫吾所甘,培风弩力当图南。

青天之上揽日月,会须北阕方停骖。

河中双鲤驰尺一,今年五月逐行驿。

举头凤阁临朝昏,朝昏磨秃弼头笔。

吐哺公旦发皤皤,多方抉剔争爬罗。

黄雪漫漫箕尾连,白云满目空摩挲。

摩挲静夜独伤神,突有明月来惊人。

发付牢愁酒一盅,拼教烂醉真如泥。

无限平生心内事,一醉茫茫总不知。

那知两手都慵举,当筵脉脉不能语。

无端又有林中乌,绕树三匝相哀呼。

天涯失意吾与汝,汝呼我哭声呱呱。

乌声啼落一庭月,月落庭空风入骨。

磷磷鬼火来逼人,满座当之动毛发。

补天天倾,填海海竭。席散风歇,客走鬼没。

惟有林鸟一夜哀,同声直到明星揭。

素臣写完,掷笔复哭,正斋等再三劝慰。只听见剥啄之声,家人去开进来,日京道:“原来是长卿兄,几时回京?缘何夤夜到此?”长卿道:“弟直至今晚方回,夜膳时,秉烛观书,忽听见哭声,如孙登之长啸,有鸾鹤音,为弟一生耳所未闻。不胜惊异,故寻声而至。”日月指着素臣道:“哭的就是这位先生。”复向素臣、双人说:“此即弟辈所常说太常博士,宛平洪长卿也。长卿学品,两先生久已耳熟。更有一桩绝奇的本事,闻声而识是人品行之邪正,格之贵贱,阅时验之,历历不爽。今闻先生之声,惊为希有,秉烛而来,先生之品格可知矣。长卿所居,即在舍后,因奉使至中岳祭告,故未得会。今请两先生法眼谛视,方知弟辈非虚誉也。”长卿与素臣、双人作礼叙述过,问起大哭之故,也劝慰了一番。见桌上长笺,泼墨淋漓,拿将起来。正斋道:“我们只顾劝解,尚未看诗。”因一齐立起来看,看毕,长卿击节叹赏道:“至情斐笃,天才横溢,天海两结束,月酒两钩联,忽断忽续,忽合忽离,来不知其所自来,去不知其所自去,古文三昧,尽此一篇中矣。”日月、正斋同声赞叹,素臣带泪谦谢。正斋就着残酒,要长卿入席。长卿道:“夜已将半,弟尚未复命,明日须五鼓入朝。文先生正在感伤,定该早些安置,风露之中,不宜久坐,恐违玉体。”日月等俱以为然,遂各散去。素臣一见长卿,竟像旧曾相识认的一般,心中恋恋,睡梦之中,如有所感。

次日起来,因长卿入朝复命,直挨到吃过早饭,方才出门。那知长卿挂念素臣,已至门首。素臣让进书房,接膝密谈,真是同心之言,其味如兰,你敬我的才华,我服你的见识。论理学,则周程同席;谈气节,则李郭同舟。说不尽的似漆投胶,如鱼得水。当晚两人不忍分别,抵足而谈,直至五鼓方睡。自此,无日不会,几如并蒂花、连理木一般,两人遂成了第一等道义之交、性命之友了。长卿兵机算法,都未得真传,请素臣指授。素臣倾囊倒箧,朝夕讲解,长卿心领神会,日新月异。素臣欢喜异常,因道:“弟有四事,略为擅长。诗法则吾兄久探元秘,兵与算亦造精微。惟医学未与吾兄讲究,吾兄岂有意乎?”长卿道:“医为人之须知,弟实未知其蕴。不知吾兄已探其奥,请居北面,专赖提撕。再者,冢宰赵芮,系日兄服弟,其夫人现患产症,命在旦夕。吾兄既擅神术,宜以人命为重,不计其人之卑鄙也。”素臣道:“赵芮为人,弟素所不喜。既系日兄近族,亦可一往,但无自炫之理。”长卿大喜,即通知日月,领了赵芮家人,驾车来迎。怪素臣道:“吾兄抱此神术,因何并不提起?何厚于长卿,而薄于弟也?”素臣道:“医本浅疏,何足挂齿?今日与长卿谈及,我兄乃出此言,得毋知弟者疏乎?”日月也不觉失笑。

家人叩见,述其主敦请之意。素臣与日月俱望北城而来,到了方皋胡同赵芮门首,下得车来,赵芮已在门前迎接,揖让进去,直至内厅,礼毕茶罢。赵芮开口道:“家兄极称先生才品,兼精岐黄之术。拙荆小产,因恶露未净,饮食不进,危险非常,望先生细细诊视。不瞒先生说,拙荆系楚王嫡女,倘有不测,关系不小。千万用心医治,学生不惜重酬。”素臣怫然道:“老先生之言差矣!在老先生结发之情,何分贵贱?在晚生割股之念,宁计锱铢?因令兄与晚交契,故造次登门。若以医生视晚,以势相吓,以利为饵,则显者之堂,非穷儒所敢厕足,就此告别了。”说罢,拂衣而起。赵芮气得两颊绯红,满心焦躁,但因郡主病危,只得假作欢颜,一力挽留道:“学生因夫妻情分,精神恍惚,语言瞀乱,以致开罪先生。万望曲赐涵容,推家兄之爱,起贱内之生,则学生之夫妇,感激深恩,铭心刻骨矣。”因连打哄不已。日月听赵芮初时说话,卑鄙龌龊,满肚不快。因素臣已在发话,故未责备。及见他认罪苦求,只得又代他劝留。素臣没法,重复坐下,又吃了一道茶,然后请进内房诊视,问了病源出来,把从前的方子,逐细看过。大声说道:“老先生莫怪晚生说,郡主之病,非药石可疗,虽有卢、扁,不能复生矣。”

赵芮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做声不得。老官人疾趋而至,把赵芮请将进去。须臾,垂泪出来,向素臣恳求道:“拙荆知道先生回绝,痛苦异常,叫学生跪求一方,以救其命。”说罢,就跪将下去。素臣忙扯住了,说道:“方是还有一个,服之万万无用。”日月道:“这又奇了。服之无用,何为有方?既系有方,何又万万无用?吾兄磊落之士,自不以舍弟前言芥蒂,但毕竟是何缘故呢?”素臣道:“郡主之病,纯乎气郁。气一日不顺,郁一日不开,则血一日不行,胀一日不消,饮食一日不进。虽有卢、扁,岂能回生?弟所拟之方,亦不过行气开郁耳。前此诸方,有行血者,有化血者,有谓血得热则行,而用辛热之剂者,有谓气虚则血不能行,而加滋补之品者。是皆未中病情,宜其不效,且反加剧矣。至此方则专乎顺气,此方则专乎开郁,此方则顺气开郁,兼而行之。兼而行之,何以亦如投石于水,杳无功效?弟再四思之,缘郡主且叶熊占,而忽变喜为悲,必多郁闷。倘见药而生气,则欲藉草木之性以顺气,而胸中之真气先逆而上,乌得有功?故弟有方,而又万万无用也。”赵芮失惊道:“先生真神医也。拙荆一见药碗,无不生气,云:”好好一个男胎,又小产掉了。‘见药即气,实不出先生所料。但何法可以救全,还望先生大德。“素臣道:”老先生可进去与郡主断定,说晚生尚有一方可治,必欢然服药,方能奏效。若再有拂逆,药便不效,病亦不起矣。

赵芮沉吟,正欲进说。只见屏风后几个宫女丫鬟,急走出来道:“郡主有请。”赵芮进去了一会出来,说道:“拙荆已知先生神术,立等赐方。痛哭流涕,向学生说:‘我们虽艰于得子,但尚在壮年,已经坐喜,将来自可生育。’母亲也是这般劝解。此时性命关头,专望挽回,断不敢生气,叫学生仍前跪求。”说毕,下跪。素臣大喜,扯住道:“如此恭喜。”因将那一个顺气解郁的方,加重了分量,说道:“不必更立新方。”赵芮见不另立方,恐素臣尚挟前嫌。日月力保,必无此事。一面留进书房小酌,一面着人料理药饵。饭刚吃完,有两个丫鬟,慌慌张张的,把赵芮请去。日月惊疑道:“光景有些不妙!”素臣笑道:“不过是服药下去,气顺郁开,积瘀尽下,如悬河决溜,未免着忙耳!”须臾,赵芮趋至,说道:“先生神剂立刻见效,只是血下不止,恐成脱症,奈何?”素臣笑道:“郡主壮年,气血甚盛,何处云脱?瘀若不尽,反成后患。老先生当听其自下,直至四五更天,血色鲜红,方可煎薄粥汤服之。”说毕,告辞。赵芮那里肯放。日月道:“我兄须在此一宿,以安病者之心。弟因同司廉介存得了子,有公席贺他,不能奉陪。”素臣道:“介存得子,弟也该致贺,兄可先为道意。”因拱手分别。那晚酒席之盛,礼意之勤,自不消说。

到明日天明,赵芮出来谢了又谢道:“不出先生所料,几个更次,竟连下一桶多些紫黑血块,到四更尽,方见红血。五更吃了粥汤,睡了一觉。如今觉得心胸宽泰,思量饮食,请先生进去一诊,看是如何?”素臣诊了脉,说道:“已全去。”写了一方道:“此不过安神顺气,活血醒脾,品多而分轻,每日止须一剂,吃了四五剂,就不须服药。总以极稠薄粥养之,半月后,才进以饮食,精神气血,必较前更好也。”说罢,告别。赵芮苦苦留住,用了早膳,才送起身。说道:“昨日承先生责备,学生知罪,不敢言谢,铭之于心,断不敢忘便了。”素臣回馆与长卿讲论医理,日夜不倦,不觉已是岁除。正斋、日月,公分邀了长卿,为两西席开筵度岁。素臣酒后感怀,成诗一律。长卿接过花笺,朗读道:

千里壮心辞骨肉,三更残腊对风尘。

不须后日催前日,已见今人代昔人。

烛泪正怜除夜影,椒花又颂别年春。

且愁裘马翩翩地,何计支离着此身!

众人击节叹赏了一会,说道:“出外之人,不宜悲感。明日岁朝,皇上御殿,大宴百官。二位先生早些同进朝去游览一回,再往各名胜外登眺,不要闷闷的坐在馆中,徒伤怀抱。”次日五鼓,约齐进朝,由西华门而入,到五凤楼后,早望见金銮殿上,九鼎香烟,氤氤氲氲,如云如雾,从午门内倒穿出朝来。只见各官员陆续而至。恰好赵芮领着两个侍郎,前面打着几碗绛纱灯,许多人役簇拥而来。素臣闪避不及,赵芮作揖道谢,着个家人将日月请去。素臣等都到兵部朝房口等候,见一对对绛纱灯,引着几位官员入内。长卿指着开首一人,说道:“这是尚书连世,与赵黄一鼻出气人。后边两侍郎,皆其类也。”素臣点首叹息。少顷,日月气冲冲的走来,素臣问其缘故。日月道:“我那堂弟真是鄙夫!说弟妇感兄活命之恩,况又不受钱帛,要为兄图个出身,但怕兄性气不好,托我相劝。若得削方为圆,便引去拜在安相名下,不日就可进身。被我剥削了几句,说这位文兄,是一个不趋火势的正人,你休得以俗眼视之,俗情待之。”素臣正欲回答,只见各官员一齐走动,长卿等知是皇上将次临朝,匆匆作别,赶进午门去了。素臣、双人步出东阙门,要往国子监中,去摩挲石鼓。素臣口占《兰陵王》一阕,念与双人听,其词曰:

暂栖托,身傍西华南角。天街上,车碾香尘,马簇飞花红的烁。一帘珠落索,卷起龙楼凤阁。千官济济入通明,朝下齐歌太平乐。闲时自猜度,假饶少年,心性不恶。秋风要便抟雕鹗,也知道待漏金门之下,仰圣瞻天共雀跃,又何苦飘泊?非错,吾岂作,看灯火幽窗,尽堪寂寞。诗书牢把儒冠缚,肯因此弃旧时之学。平生傲骨,便死也不教磨却!

双人赞道:“典丽而不靡,壮浪而不微,发乎情,止乎理,诚足夺坡公之席,而摩稼轩之垒。但长卿等恐吾兄悲感,故奉劝出来游赏,不料反增慨叹!我们他乡之客,还该放旷些才好。”两人一路说话,竟出了神,直撞向一位王妃的凤轿上去,吓得两旁侍从都失了色。早有几个宦官骂道:“前边这些护卫都瞎了眼,怎么放人闯进道来?”一面骂着,一面来拿。前面人役,俱赶回擒捉。素臣、双人老大吓了一跳。只听得凤轿中妃子,款吐凤音,说道:“我们没设行帐,两位都是读书人,不必拿他,好好扶他开去就是了。”那宦官怪异之至,都不敢违拗,说道:“造化你这两个孩子,快些走罢。”素臣、双人如飞跑去。

那知这一跑开去,双人一只脚,绊住一条绳子,用力一踩,只听得许多人声口,齐叫一声哎呀,早钻出一个人来,把双人拉住。素臣急回头看时,是街上搭的一个布棚,中间支着两脚木架,四边地下,都用小木橛钉了绳子,把那布棚紧紧的绷住,绳子踩脱木橛,木架倒下,便把棚里的桌子倒翻,桌子上的东西,也都撒了满地了。素臣陪着小心道:“我们心慌,碰倒了你的棚帐。如今帮你搭起来,倘损坏了什么,赔偿你便了。”那人方才放手。素臣、双人帮着那人,支起木架,钉好绳橛,扶起桌子、板凳,把地下的纸墨笔砚、课筒、历本、水注、笔架、柬板、戒尺、字匣等物,一件件收拾起来,喜和是灰沙地土,水注砚瓦,都没打碎。举目看时,只见木架中间,还挂着一张纸贴,上写着:“江右吴铁口,兼精星相,测字如神”十三个大字。素臣等正待抽身,只见铁口道:“这位老爷今年二十几岁了?”素臣答以二十四岁。双人笑道:“素兄今年该是二十五岁了。”素臣也笑道:“正是二十五,我还记了昨日的年纪哩。”铁口又道:“老爷去年见过惊吓没有?”素臣道:“见过的,你问他怎么?”铁口点点头,说道:“须是死去活来的惊吓,才算数哩。老爷请坐好,小子替你细细一观。今日是大年初一,行动要讨个吉利,就请升起冠来。”

素臣才知道要替他相面,因他说着大年初一要讨吉利,双人踩脱了他的棚帐,不好回他,只得坐下,把头巾挺起,露出额角。铁口道:“可惜发际低了,少年须见刑克,大老爷在堂么?”素臣道:“先尊去世多年了。”铁口道:“小子就知道是要克父的哩。妻宫两硬,无伤。子息迟招为美。去岁的灾星,亏老爷躲避过。目下气色黑滞,又主有血光之灾,淹缠之疾。一交冬令,诸难悉难。将来交了眼运,扬眉吐气,富贵俱全。一到四十以外,便该八座了。五十岁人,出将入相,荫子封妻。二十余年大运,寿元八十六岁。相中该娶四五位尊宠,有七子送终。方才撞了楚府亲王道儿,未免吃吓。将来便与他沾亲带故,你往我来,同为一殿之臣。小子在此,相过二十多年,从未遇此大富大贵,大福大寿,十全之相。相金要尊重些,不是那穷翰林的生活,一两五钱拿得出手的。”素臣笑笑,身边去取银包。围着的人俱眼睁睁地看着素臣,有的说道:“相貌果是不凡。”铁口又看着双人道:“这位老爷,便是早年发达的了。请坐近些,待小子好看。”双人只得将板凳掇近,铁口把双人帻巾起了一起,说道:“尊相少年,也该有刑伤。功名比不得那位老爷,却要早十年光景。一生平稳,不遇风波。寿有古稀,爵位止许九卿。子息也只好五位,都赶不上那位老爷。小子据相直言,切勿见怪。”素臣笑道:“爵位又卑,子息又少,尊驾相了二十余年,只怕从没相过这等丑相哩。”围看的人,都笑起来。素臣解开银包,拿出一块银子,约一二钱重,递与铁口道:“连这位老爷都在内了。”铁口道:“单是这位老爷,还差着哩。”素臣道:“我出恭要紧,你收了再处。”便如飞的,跑向茅房里去了。铁口道:“老爷尊相,原是万中拣一。因不及那位老爷,所以说休要见怪。但尊相却是顺风扬帆,一生没有挫跌。不比那位老爷的大开大合,常要担惊受吓。只是一件差些,一生常主小人不足。”

铁口正在支饰,只见一个大汉,直挤过来。铁口高声道:“好相貌,可惜尚未遇时。”大汉道:“我没钱,也不要相面,只拆一个字,问寻人可寻得着?”铁口见说没钱,便不招揽,懒懒的说道:“大年初一,是要两文钱一拆哩。”双人看那大汉,真好相貌,便道:“你只顾替他拆,我出钱便是。”铁口忙向大汉道:“你在匣内拿出一个字来。”那大汉已挖两文钱在手,指道:“就是这招牌上的‘如’字罢。”铁口取过柬板,拿起笔来,忽笑道:“原来水注内的水,被这位老爷泼干了。那位爷替小子取些水来?”众人内就有一个,伸手接过水注,到水槽中取了水,如飞递过来。铁口在板上,写了一个“女”字,一个“口”字,问道:“你寻的是男人,是女人?”那汉答道:“是男人。”铁口摇着头道:“是女人,一寻就着。是男人,再寻不着的。”那汉道:“怎见得呢?”铁口指着柬板道:“这‘如’字拆开不是一个‘女’字,一个‘口’字?是只有女口,并无男名的了。”那汉蹙着眉头,眼中竟像要挂出泪来。双人道:“拆字何足为凭,就如何着急?”那汉将手内两文钱丢与铁口,复向袋中,取出一张黄纸,递与双人,说道:“正阳门内关帝签,是准不过的。这签诗甚是不好,故此着急。”双人看是第四十八签,上写着:

登山涉水正天寒,兄弟姻亲那可安。

不遇虎头人一唤,全家谁保汝重欢?

解曰:此签家道不安,虑妨人口,孝服临门,逢贵人提挈,方保渐亨,不利远行。

双人问道:“你寻的可是亲戚?”那汉道:“正是兄弟姻亲哩。孝服临门,临字甚是不好。”铁口道:“今日是大年初一,我不好断生断死。这谶诗说有孝服临门,与我拆的字一般,你这令亲多分是已死的了。”铁口把“如”字头上,加了一画,“口”字一直反勾出来,说道:“这不是个死字?”那汉满眼垂泪。恰值素臣解完了手,走入棚来,那汉一见,就喊道:“兀的不是文相公么?”那些围看的人,忙问大汉道:“你方才拆字要寻的,可就是这位爷?”那汉答道:“正是。”只听得那些人,一齐笑将起来,说道:“拆的好准字。”哄的一声,都散去了。羞得铁口满脸通红,做声不得,也不再再索相金。素臣、双人拱一拱手,忙走出棚。素臣根问那汉,那汉一五一十的,说将出来。正是:

鱼吞香饵连钩咽,鸟着朱丝带箭飞。
资源编号:ZY1526073;资源类别:(国学学习图书);收集时间:2020-05-08;资源参考链接
最新收录: 溪水在流淌过程中遇到宽阔的地段会形成浅滩,是孩子们嬉戏玩耍的好地方

上 一 条: 野叟曝言 夏敬渠 第十二回 刘虎臣说大话惹出盗来 文素臣费小心放将盗去

下 一 条: 野叟曝言 夏敬渠 第十回 法雨有缘遇真儒回头是岸 了因无命逢介士撒手归空

其它收录: 贺人移学东轩
回忆过去就会削弱自己当前的精力,动摇对未来的希望
欢迎参加儿童节一日游活动,听漂亮阿姨讲故事
陌生,不是独立在一群陌生人里
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关怀我
初春置酒河上得前忠武记室饶廷评书因成感咏
送你一个吉祥水果篮,低层装一帆风顺
过节累了,歇歇

相关评论:
(欢迎网友发表评论,请注意网络文明)
(不支持 HTML 显示,请勿发HTML代码)
(评论需审核后才能显示)
23.123.158.*IANA 网友 于 发表评论 :
思考中

【爱学语言】我们致力于分享国内互联网优秀语言学习资源,如果你也有类似的爱好,请把你收集的语言学习资源推荐给我们,我们会择优在爱学英语中刊登您的资源。

推荐邮箱:401650071###qq.com (请将###换成@)

【爱学英语】所有资源都来源互联网公开资料或网友推荐,如果侵权或损害您的利益了,请及时联系我们删除,谢谢。联系邮箱:401650071###qq.com (请将###换成@)
资源搜索   【手机版入口
站长推荐
高中常见动词的错误用法
表语从句用法讲解
主谓一致
倒装结构
引导的主语从句的what
不定式一般式用法
法苑珠林 释道世 卷八十五
初中英语定语从句讲解
将来完成时的定义、用法、结构...
英语简单句的五种基本句型典型...
18种名词做主语时的主谓一致...
不能用被动语态的情况
other, the oth...
初中英语定语从句讲解
最新收集
小溪中的水草随着水流摇曳着身...
溪水在流淌过程中不断冲刷着自...
小溪边的石头被溪水冲刷得十分...
溪水在流淌过程中滋润着两岸的...
小溪两岸的植被茂密,为溪流提...
溪水在流淌过程中遇到障碍物时...
小溪中的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
溪水在流淌过程中不断净化着自...
小溪边的绿草如茵,为游客提供...
溪水在流淌过程中遇到弯曲的地...
小溪中的石头在溪水的冲刷下变...
溪水在冬天的寒冷中会结上一层...
小溪边的树木在秋天换上了金黄...
溪水在流淌过程中遇到陡峭的地...


Copyright (c) 2024 aixyy.com. All rights reserved.



进入旧版本

粤ICP备15078687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