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陈森 第四十八回 木兰艇吟出断肠词 皇华亭痛洒离情泪

话说屈道翁选了南昌府通判,领凭之后,就要起身,这几天就有些人与他饯行,常不在园。那些名士、名旦也轮流与琴仙作饯。

田春航、史南湘殿试过了,正是万言满策,铁画银钩。春航竟占了鳌头,大魁天下,授了修撰之职。南湘在二甲第四,点了庶常。雁塔题名,杏林赐宴,好不有兴,比起去年春间的春航来,就天壤之别了。这春航偏是姓苏的与他有缘。去年亏了苏蕙芳遂了他的心愿,本以风月因缘,倒成了道义肝胆,使春航一腔感激,不得不向正路上走,因此成就了功名学问。今年会试,房官虽荐了他的卷子,大总裁已经驳落。内中有一位总裁,姓苏,名臣泰,现任兵部大堂,翰林出身,后又承袭了侯爵,就是华公子的泰山。看了春航的文字,大加赞赏道:“此人才调不凡,虽掞藻摛华,过于靡丽,倒是个词臣格调,可以黼黻太平。”大总裁犹以为未可。及看他《五经》通明,策对平允,遂中了他三十四名。苏侯到填榜时,拆对墨卷,见他这一笔楷字,心中大喜,知他殿试必在前列,果然被他中了状元。春航谒见座师,苏侯倒没有讲起,房师与他讲了,所以春航感激这个恩师与别位不同。这苏侯少年时也是个风流学士。

年近五旬,夫人之外,尚有四位如君,贵承七叶,位列通侯,但艰于嗣子。正夫人止生了两位千金,长的是华夫人,第二位小姐也十九岁了,要选个才貌双全的女婿,所以还没有字人。

苏侯初见了春航这般人物,心上十分中意,意欲附为婚姻,问他已有了妻室,暗暗叹息。

且说春航搬进了新宅,凡车马服饰,一切器用,尽是蕙芳一人之力。蕙芳数年所积,也就运用一空。此时蕙芳已辞了班子,常常过来与春航照应。春航要留他在宅里住,他又不肯。

但春航大大小小的事,皆系他一人调度,春航万分感激,意欲分任其劳,实在又不及他精明周到。蕙芳又是个好胜脾气,就是没有办过的,他先就访问了,想得澈底澄清,一无翳障,不要春航费一点心。就是那个许贵,也十分灵慧,惟有那老田安,只可看门而已。

一日,春航正与蕙芳商议要接家眷,无人可托的话,蕙芳愿身任其劳。忽然到了家信,是其太夫人的谕帖。春航连忙拆读,一看之后,不觉泪下。蕙芳心惊,便在春航背后同看。原来春航的夫人,于二月内暴病而亡。太夫人伤心万状,家中止有一老仆,并一仆妇,诸事草草,甚望春航会试回来。适值春航之母舅张桐孙,前任直隶天津府知府,因与上台不合,告病回家。家居数年,情况不支。且上司已换,只得起程来京,定于三月十五日挈眷起身,偕了田太夫人来都,数日间就要到了。

春航看完,一悲一喜,喜的是慈母将来,晨昏得事,悲的是朱弦已断,中馈无人。且春航又是个钟情人,想起在家时,钗荆裙布,唱随之乐,不觉大恸起来。蕙芳十分劝慰,劝道:“老太太不日就到,你极该打起精神才好。如今倒自己苦坏了,教老太太见了不更伤感么?”春航只得暂止悲痛,明日就为太夫人收拾上房,铺陈一切。吩咐下人,从今以后称呼蕙芳为苏大爷。蕙芳也感激春航相待之意。

过了十余日,田太夫人已到,春航接到良乡,母子相见,悲欢各半。太夫人在路已知春航中了状元,因此更念起亡媳来。

春航又拜见了舅父、舅母,无人不为春航喜欢。进了城,他母舅在春航处暂住了几日,赁了住房,方才搬去,春航在太夫人面前说起蕙芳的好处,也是落难才唱戏的,如今已出了班子,他父亲在云南做过州同,是个书香之后,在京甚为相得,一切都赖藉他。因此田太夫人待蕙芳甚好,蕙芳更加相安了。

却说史南湘馆选后,便搬进怡园,在清凉诗境住了。他的脾气又与春航两样,把那些同年同馆朋友不放在眼里,也不出去应酬,天天与屈道翁、萧次贤、徐子云一班人,诗酒陶情。

闲时又有宝珠、素兰、兰保、漱芳等一班名旦,不是垂帘度曲,就是对酒当歌。南湘素有才名,如今加上个翰林名号,更有那求文求诗的接踵而来。他又怕烦,常请金粟、子玉等代笔。至于不要紧的,连琴仙、蕙芳、素兰、宝珠的佳章都有在里面,好在人人说好,没有一个看得出来。南湘本要接夫人来京,一因任上两大人无人侍奉,二因他夫人利害,常要阻他的清兴,劝他戒酒。南湘有些惧内,本来只好狂饮狂游,鳏居倒也不妨。

今日已是五月初四,道翁定于初七日起身,众名士饯行已过。今日道翁一早进城,为华公子请去了。南湘来找次贤、子云,都不在园里,即到春风沉醉轩来,只见琴仙手托香腮,在那里颦眉泪眼,见南湘进来,连忙起身。南湘笑道:“我道你此番自然长了学问,谁知还是那样见识。人生离合悲欢,是一定之理,各人免不来的,何必作那儿女嗫嚅、楚囚相对的光景?快不要这样。你看半阴半晴,时凉时燠,这般好天气,何不同我到吟秋榭去看看龙舟,如今算你们祖上的遗风余韵了。”

琴仙因与子玉就要离别,虽然叙了几日,心上还是丢不开,郁郁的想念,被南湘道破了,只得强起精神。也因闷坐无聊,便随着他到吟秋榭去。南湘忽又说:“我们何不去请了庚香、吉甫两人来,作个清谈雅集,倒也有趣。”琴仙听了,正合他意, 便道:“很好,你打发人去请来。”南湘道:“你找张纸来,我写个字帖儿去。”琴仙找了一张诗笺,南湘写了两行狂草,着家人骑了快马,即刻请了金少爷、梅少爷来。

家人奉命先到梅宅投了字帖,却好金粟正在子玉处,吃了早饭,正想同子玉到怡园来。二人看了字,吩咐来人先去了。

子玉、金粟都是随身便服,各带了书童,坐车到怡园。自有南湘的家人引进,知道主人在吟秋榭,便从山边小径抄入练秋阁前,下了船。这个船是天天有人伺候的,不须找人荡桨。双桨分开,哑哑轧扎的,从莲萍菱芡中荡去,见白鹭横飞,绿杨倒挂,已觉妙不可言。穿过了红桥,望见吟秋榭边,靠着一个龙舟,今日却未装满,恐天要下雨,只装了几层油绸蜡绢。到了水榭阑边,已见琴仙靠在第二层栏干,望见他们来,在上面微笑点头。下面栏前有几个书童站着。

金粟、子玉上了岸,进了第一层,听得楼上叮叮????的响,又听得南湘朗吟东坡的《水调歌头》道:“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的一声,像把个玻璃钵击碎了,遂狂笑进来。金粟笑道:“何物狂奴,悲歌击节?”南湘见金粟等进来,益发大笑。金粟道:“此是端午,又非中秋,忽然念那《水调歌头》做什么?”南湘道:“我因看这副对子,不觉击节起来。”琴仙道:“若依着时令,只可改作:‘我欲乘龙归去,只恐珠宫贝阙,深处不胜寒。’”南湘赞道:“改得好。教我们馆中朋友改这一句,定想不到‘深’字,必改个‘低’字。”子玉、金粟大笑。子玉道:“你也把他们太薄了。”

金粟道:“他们的文章诗赋,倒合古时候的格调,也是有本而来。”南湘道:“什么格调?”金粟笑道:“《清平调》,不是太白先生遗下来的?”子玉道:“这《清平调》三字甚合。”

南湘道:“只怕还有些清而不平,平而不清的。”金粟道: ·“文章之妙,在各人领略,究竟也无甚凭据。我看庾子山为文,用字不检,一篇之内,前后叠出。今人虽无其妙处,也无此毛玻宋之问以土囊谋人佳句,试看佳句何如?王勃《滕王阁序》最传诵者,为落霞秋水一联,然亦不过写景而已。”南湘道:“我们今日作何消遣?你看天也晴了。去年是初六日,我记得是仲清泰山的生日,那日所以仲清没有能来。今年竟都不在坐。”

又道:“玉侬两三天就要走了,今日庾香应当怎样,也应大家叙个痛快。这一别不知几年再见呢。”子玉、琴仙听了,都觉凄然,几乎堕泪。

琴仙道:“我们何不下船去坐坐。一面走,一面看,比这阁子倒还好些。”子玉道:“果然船里好。”南湘道:“我们就下船去,我备了几样酒果,船里去谈,一发有趣。”说着都下船来。南湘叫书童带了笔研,又把酒肴也摆下船来,荡动双桨。南湘道:“庾香、玉侬何以不开口谈谈?再隔两天就谈不成了。”子玉道:“谈也是这样,亦只两天半了。就算再叙两次,还只好算一天。”琴仙眼皮一红,斜靠着船窗,看那池中的燕子飞来飞去,掠那水面的浮萍,即说道:“这个燕子今年去了,明年还会回来么?”子玉道:“怎么不会来?管保这两个燕子明年又在这里了。”金粟笑道:“何以拿得这样稳呢?”

子玉道:“‘似曾相识燕归来’,不是就是去年的么?”琴仙道:“‘无可奈何花落去’呢?难道落花还会吹上枝么?”

子玉道:“花落重开也是一样,不过暂时落劫罢了。”琴仙道:“落花劫也太多,有落在水里的,有落在溷里的。若落在水里的还好,到底干净些。既然落了下来,倒也是他归结之所了。”

子玉也与琴仙并坐,靠在一个窗里,慢慢的荡到桥边,只见一群鸭子从桥洞里过来,琴仙道:“你看这鸭子是一群同着走,倒没有一个离群的。”子玉道:“人生在世,倒没有这些物类 快活,毫无拘束。”南湘对着金粟微笑,金粟点点头,听着他们讲话。子玉道:“人生离合也没有什么一定,你看天上的云,总是望一边去的。你不见今日是两来的云,东边的会遇着西边的么?”琴仙仰首看天,道:“只怕有横风来吹散他。”子玉道:“那边有横风来吹得散,难道这边没有横风来吹合他?”

琴仙笑道:“那就要四面风才能。”南湘道:“只怕还有八面风呢。”子玉也笑了。琴仙道:“你看那个鲤鱼好不有趣,他一个独自摆尾而去。”子玉道:“你试看转来不转来?”琴仙道:“未必能转来了。”子玉心里默祷道:“鲤鱼你若能游转来,玉侬也就能转来,你须顺我的心。”那鱼真又转来,一直挨着船身过去了。子玉喜道:“何如?我要他转来他就转来了。”

琴仙道:“你怎样的叫他转来?”子玉道:“我心上想他,他也就顺了我的心。这是天从人愿。”琴仙对着子玉笑了一笑。

南湘叫摆过酒来,家童摆好了。金粟道:“庾香、玉侬过来喝一杯罢。”一面把船荡到练秋阁前,南湘道:“去年静宜有个《水浒传》的酒令,媚香掣着了《潘金莲雪天戏叔》,媚香那个神色,再没有这么好笑,不料湘帆今日竟能如此了。”

金粟道:“湘帆真不负媚香。”说着,叹了一口气。南湘道:“也幸遇着了媚香,若遇了别人,未必有这管教他的本领。若天天朝歌夜弦,只怕湘帆真要做郑元和了。可惜,可惜!媚香若是个女身,此刻就是状元夫人了,偏又要多生出个雀儿来,教湘帆有欲难遂,伉俪不谐。”子玉恐琴仙不愿听这些话,便把些别样话来打断他。南湘、金粟也因琴仙在座,便不说了。

船又荡到了桂岭,子玉道:“我们荡转去,到兰径、菊畦、稻庄去罢。”南湘道:“也只可到兰径罢。我看那边水浅,这船如何去得?”琴仙道:“要到稻庄去,就要走围墙边那带河,过了水闸,全是大河。从菊畦背后,就到了稻庄,还可以到桃 花源,就到不得兰径。”金粟道:“这里路我没有走过,就这样去。”于是一路的荡去,又觉别开生面。金粟道:“庾香你也该临别赠言,做首诗赠玉侬。”子玉道:“我们联句罢。”

金粟道:“这个恐不能,各人是各人的情意,未必联得上来。”

琴仙道:“前日静宜画了一柄扇子,是个《怡园饯别图》,度香于那一面填了一首《金缕曲》,还空了一半。”说罢,便从袖子里拿了出来,给与金粟等看了,见画的是古香林屋,内中画几个人在那里饯行的光景,度香的词也做得甚好。子玉道:“我们就和他的韵罢。”南湘道:“你先来。”子玉一面闲谈,一面着想,即成了一阕,写了出来,南湘、金粟看着,琴仙念道:“何事云轻散。问今番、果然真到,海枯石烂?”南湘道:“一开口就沉痛如此,倒要看看底下怎样接得来。”琴仙念了一句,已经哽塞住了,到“海枯石烂”四字,便接连流下几点泪来。再读时,声音就低了好些。停了一停,又念道:“离别寻常随处有,偏我魂消无算。已过了、几回肠断。只道今生长厮守,盼银塘、不隔秋河汉。谁又想,境更换。”琴仙到此忍不住哭了。金粟道:“这是庾香不好,谁叫他做得如此伤心?倒不怪玉侬要哭。”子玉也落下泪来,只得忍住,要劝琴仙。琴仙又要哭,又要看,拿着那词稿,被眼泪滴湿了一半。

南湘道:“我念给你听,你也念不来了。”琴仙犹带着泣,听南湘念道:“明朝送别长亭畔。忍牵衣、道声珍重,此心更乱。”

南湘念到此,也几乎念不出来。金粟听了,也觉惨然难忍。

琴仙已放声大哭,南湘勉强又念道:“门外天涯..”将词稿放下道:“我不念了。”斟了一杯酒喝了,便□脚而卧,口中吟道:“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哀猿夜吟,令人肠断。”

琴仙痛哭了一会,子玉勉强劝住了,把绢子替他试了眼泪,琴仙还望着那词稿,想人念完了。金粟只得念道:“门外天涯 何处是,但见江湖浩漫,也难浣、愁肠一半。若虑梦魂飞不到,试宵宵、彼此将名唤。墨和泪,请君玩。”琴仙哭了一个发昏,把个子玉哭得柔肠寸断。金粟叹道:“这首词也不枉玉侬这些眼泪,真是一字一珠,一珠一泪,一泪一血,旁人尚不忍读,何况玉侬?”便叫子玉索性在扇上写好了。子玉道:“你们和的呢?”金粟道:“这是绝唱,还和什么?可不必了。”子玉写好。这一会凄楚,连南湘、金粟也没有兴致,即上了岸。正逢子云、次贤回来,大家在寻源仙墅坐了一会,道翁也回来了。

子云还要留金粟、子玉小饮,子玉坐在此倒觉心酸,便同金粟各自回去。

明日,道翁还有事进城。琪官因与琴仙一同来京,且同一师傅学戏,如今见他跳出樊笼,得以出京,心里甚为感慨,便单请琴仙过来话别。因想请琴仙,必须请子玉,又托琴仙转约子玉于初六日同去。琴仙应了,果然把子玉请了出来。子玉那日先到文辉处拜寿,耽搁了一早晨,吃了面,即便辞回。王恂留住不放,陆夫人也留他。子玉是一腔心事,如何留得住?只得将实话悄悄的告诉了仲清。仲清与王恂说了,方才放他出来。

子玉喜欢,一径就到琪官寓处,进去见琴仙已等了好一会,还有一个老年人在那里说话。见了子玉,那人就站起身来。作别而去,琴仙还谢了一声。琪官送客转来,请子玉到他书房里坐下。子玉问起方才这人,琴仙道:“他叫叶茂林,是我们教戏的师傅,闻我要出京,今日送了几样东西来。”子玉见琴仙面似梨花,朱唇浅淡,眼睛哭得微肿,说不出那一种可怜可爱的模样,只呆呆的看着他。琴仙这两日千虑万愁,也不知从何处说起,倒一句话也没有,就只一汪眼泪,在眼皮里含着,只要题起心事,便一滴就下。

琪官见他们两人四目相泣,一样的神色,知道九分。但自 己想着从前的事,不免也有些悲楚。三人坐了许久,都不言语。

琪官与琴仙坐在一凳,拉着琴仙的手说道:“琴哥,你如今是好了,上了岸,看我们落在水里。想我们同来的十个人,到京后死的死,散的散,就剩下你我两个。你如今又要去了,就只有我一个。想到咱们在船上的时候,那几个又是不投机的。哥哥,你说咱们两个生在一处,死在一处。有一天你受了人家的气,晚上想要跳河,我拉住了你,你还恨我。我说要跳河咱们同跳,你才住了,哭了半夜,自己将块帕子撕得粉碎。到明日看时,才晓得撕了我的帕子。你还拿新的还我。到了天津那一天,船碰坏了,我们睡在舱里避风,你睡着怕冷,叫我将背拥了你的背,你才睡着。及到了京,又分开在两处。我想起,好不伤心!”琴仙听了,眼泪直流下来,琪官也哭起来了。子玉本来伤心,今见他二人都哭,再将琴仙前前后后一想,怎么还忍得住,便也泪流满面。琪官又道:“你从前给我那个水晶猫儿,我还当着宝贝一样。现在天天学字,拿他做镇纸。去年林小梅要我的,我不肯给他。我说是哥哥路上给我的,我要留着他。”琴仙道:“你给我那琥珀扇坠儿,我也留着。”便也执着琪官的手道:“我此去,也不知怎样,我这般苦命,料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还是你们在京里好,大家相帮着,还有个照应。

我如今出了京,只好听我的运气,好好歹歹,随遇而安。适或苍天见怜,过了一二年,我寄父或者又进京,我随了来,与你们还可见得一面。也未可知。或不然,你们出了京,到外省来,做个萍水相逢,也论不定的。若论我们的缘分,就是今日这一叙了,那也是天数,无可挽回,只好来生再见。或者情缘不断,再成个相识,或做了亲弟兄更好了。”说罢又哭。子玉劝道:“离合之数,原是对待的局面,有离自然就有合,难道不准你再进京来?适或玉艳将来也到江西去,也是难料的。如今且把 心事丢开,你一路保养身子要紧。先有那十八站旱路,就极辛苦的。你再将身子伤感坏了,在路上更是不好,我们这片心也放不下。事已如此,只得听天由命罢。”琴仙将子玉看了一眼,叹口气道:“我何尝不这么想。前几天要他一天长似一天,把一月并做一天才好。到这两日,反要他一天短似一天,一会儿就上了路,望不见这京城里,倒也死了心。譬如人断了气,这魂灵随风飘去。偏又望来望去,还隔着一天。今日已是这样,明日又怎生挨得过去!”说着从新又哭。

琪官道:“琴哥,不要哭了,我想你那义父是个好人,绝不至像那易老西儿,将人买去几个月,又不要了,那是何等俗物!况你这义父,又无亲生儿子,待你好是不用说的了。你人又聪明,不比我生得笨。他教你读起书来,飞黄腾达,也是意中之事。将来自然必念着患难弟兄。那时我们还要仗着你呢。

况此去一路好山好水,游玩不尽,也不至烦闷。我明年满了师,也由我怎样,我找个便人,同着他来找你。我随便都愿意作,我实不愿唱戏。”琴仙道:“你来找我,要我活着才好。适我已经死了,你就怎样?不如你先寄封书来问问,得了我的信再来。”琪官道:“何必说死说活呢?哥哥总喜欢诅怨自己。”

子玉道:“是极了,玉侬总要咒自己。譬如去年你进华府的时候,你也口口声声咒自己要死,如今偏好好儿的出来了。那时怎想到今日?那时既想不到今日,自然今日也想不到后日。焉知不应了玉艳的说话?我劝你放开些罢。若说玉艳要找个便人同到江西,这也不难。我们老爷现在江西,只要我太太肯教我去,我就同了玉艳来访你。”琴仙瞅着子玉道:“你真能到江西来吗?”子玉道:“这也没有什么不能,我要到江西省亲,自然太太也肯教我去的。”琴仙道:“若说太太的心,是慈悲的,就恐舍不得你,不教你去。”子玉道:“太太不教我去, 我也要去。”琴仙道:“好容易?几千里路,你就想去,就太太准你去,我也不愿你去。况且你去了,又要回来,做什么吃这一路的辛苦?这个念头断不必起他,倒是我三年两年之内,进京来看你们为妙。你们一个都不准来。”于是谈谈讲讲,琴仙略减了些酸楚。琪官备了酒席,请他们二人坐了。今日就是八珍罗列,也难举箸,酒落愁肠,一滴已醉。

三人勉强饮了一巡,琴仙已经醉了,离了席,到书桌边,看见那个水晶猫儿,真在都盛盘里,不觉凄然有感。见一个绝小的方锦匣子,揭开看时,是六颗骰子。琴仙放在手中,重新入席,拿了个空碟儿,对着子玉、琪官说道:“三心和同,有始有终。掷个全红。”琅一声掷下,却也奇怪,倒像有神明佑护着他,却好碰着六个全红。子玉大喜,琴仙也觉开怀。琪官笑了一笑,取骰子在手,也对着琴仙、子玉说道:“三心和同,后是相逢,二十四红。”又说道:“你们看我掷。”琴仙、子玉看时,也是个六红。子玉更加喜欢道:“这不用说了,两个全红,岂是容易碰着的?谢天地神明,先给个信儿。”琴仙还要再掷,琪官把骰子收起道:“不用掷了,两掷皆应了口,再掷就不能灵验了。”子玉恐再掷未必有全红,也劝琴仙不要掷了。若论这副骰子再掷一掷,保管也是个全红,何以琪官即行收起,不教琴仙再掷呢?原来这骰子六面皆是红的,并无二色,那是琪官做的顽意。今日琴仙被他赚了,解了好些愁闷。

这一回也谈了许久,琴仙恐他义父回来,只得要早散,琪官也不好久留他。子玉想后日送他的人多,不好说话,便从身上解下一个小玉琴,送与琴仙道:“此是我常佩的东西,给你算个记念罢。”琴仙接了,一阵心酸,也从身边解下个五色玉梅花,递与子玉道:“这也是我常佩的。”子玉也收了,各人佩上。子玉道:“明日一天怎样?”琴仙道:“你也不用来了。

后日起身得早,你断不要送我。今日就叩辞了。”跪将下去,子玉也忙跪下,两人对叩了头,站起来,两人眼泪像四串珠子一样,滴个不祝琴仙又与琪官也辞了行,也叫不必来送。琪官道:“这是什么话?就半夜起身,也是要送的。”琴仙、子玉皆谢了琪官,各人上车,洒泪而散。

明日端午,道翁在园,琴仙也要收拾些零碎。那名旦九人,是要到子云处来贺节的,见了一见。子云也无心绪,没有请客,就止与南湘、次贤、屈氏父子,在练秋阁小饮了几杯,看了一看龙舟,应了景儿。

到了初六日,道翁一早命家人押了行李先走,自己与琴仙到了辰初方才上车。其时送行的不计其数。道翁一班老友,有到园中来的,有在城外等候的。华公子本要出城亲送,道翁再三阻了,没有来,止打发家人代叩送行,预先送了程仪六百金。

子云也送了六百,文泽送了二百,道翁的盘费很富足了。子云、次贤各备车马跟着,一直送出城外,直到十里之外皇华亭。只见南湘、仲清、文泽、金粟、王恂、子玉、春航,领着那蕙芳、宝珠、素兰、漱芳、玉林、兰保、桂保、琪官、春喜九个名旦,在皇华亭等候。道翁等连忙下车,极口辞谢。各人皆要把盏。

那九个名旦见了琴仙,一齐上来,握手的握手,牵衣的牵衣。

琴仙见了这九人,已觉悲酸万状。又见子玉躲在人后,在那里拭泪,不觉一阵心痛,头晕眼花,跌倒在地。慌得众人连忙扶起,拍的拍,唤的唤。把个子玉急得如痰迷心窍一般,直瞪瞪两眼,一句话说不出,泪落如雨。子云、次贤慌了,救醒了琴仙,便说道:“快扶他上车罢。”道翁交代家人刘喜好好服侍。

子云谓道翁道:“令郎与他们几年在一处,一刻要分手,自然是难忍的。道翁先生,我们倒不敢久留了,一路福星,请升舆罢。”道翁见琴仙如此,心内甚慌,与诸人作了一个揖,又握 着子云、次贤的手道:“从此别后,只好魂梦相随。感激之私,令人口不能说。惟祝诸公云程万里,富贵双全而已。”也不觉老泪涔涔,诸名士与名旦亦各洒泪。道翁上车,领着琴仙而去。

正是:

双轮碾动如飞去,回首云山已渺茫。

众人劝回子玉,子玉直着眼睛望不见琴仙的车,才放声一哭而回。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资源编号:ZY1526799;资源类别:(国学学习图书);收集时间:2020-05-08;资源参考链接
最新收录: 溪水在流淌过程中遇到宽阔的地段会形成浅滩,是孩子们嬉戏玩耍的好地方

上 一 条: 品花宝鉴 陈森 第四十九回 爱中慕田状元求婚 意外情许三姐认弟

下 一 条: 品花宝鉴 陈森 第四十七回 奚十一奇方修肾 潘其观忍辱医臀

其它收录: 我们必须有恒心,尤其要有自信力
要借给人不指望偿还
自岐江山行至平陆驿五言二十四韵
不好生气要争气,不好看破要突破
秋暮书怀
有时候你需要一个人呆着
岁月,因你的祝愿
这种被朋友的情形让我很失落,因为我喜欢他

相关评论:
(欢迎网友发表评论,请注意网络文明)
(不支持 HTML 显示,请勿发HTML代码)
(评论需审核后才能显示)
3.63.1.*美国 康涅狄格州费尔菲尔德县费尔菲尔德镇通用电气公司网友 于 发表评论 :
完美!

【爱学语言】我们致力于分享国内互联网优秀语言学习资源,如果你也有类似的爱好,请把你收集的语言学习资源推荐给我们,我们会择优在爱学英语中刊登您的资源。

推荐邮箱:401650071###qq.com (请将###换成@)

【爱学英语】所有资源都来源互联网公开资料或网友推荐,如果侵权或损害您的利益了,请及时联系我们删除,谢谢。联系邮箱:401650071###qq.com (请将###换成@)
资源搜索   【手机版入口
站长推荐
高中常见动词的错误用法
表语从句用法讲解
主谓一致
倒装结构
引导的主语从句的what
不定式一般式用法
法苑珠林 释道世 卷八十五
初中英语定语从句讲解
将来完成时的定义、用法、结构...
英语简单句的五种基本句型典型...
18种名词做主语时的主谓一致...
不能用被动语态的情况
other, the oth...
初中英语定语从句讲解
最新收集
小溪中的水草随着水流摇曳着身...
溪水在流淌过程中不断冲刷着自...
小溪边的石头被溪水冲刷得十分...
溪水在流淌过程中滋润着两岸的...
小溪两岸的植被茂密,为溪流提...
溪水在流淌过程中遇到障碍物时...
小溪中的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
溪水在流淌过程中不断净化着自...
小溪边的绿草如茵,为游客提供...
溪水在流淌过程中遇到弯曲的地...
小溪中的石头在溪水的冲刷下变...
溪水在冬天的寒冷中会结上一层...
小溪边的树木在秋天换上了金黄...
溪水在流淌过程中遇到陡峭的地...


Copyright (c) 2024 aixyy.com. All rights reserved.



进入旧版本

粤ICP备15078687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