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 脱脱 列传第九十九

○吕大防 兄大忠 弟大钧 大临 刘挚 苏颂

吕大防,字微仲,其先汲郡人。祖通,太常博士。父贲,比部郎中。通葬京兆蓝田,遂家焉。大防进士及第,调冯翊主簿、永寿令。县无井,远汲于涧,大防行近境,得二泉,欲导而入县,地势高下,众疑无成理。大防用《考工》水地置泉之法以准之,不旬日,果疏为渠,民赖之,号曰“吕公泉”。

迁著作佐郎、知青城县。故时,圭田粟入以大斗而出以公斗,获利三倍,民虽病不敢诉。大防始均出纳以平其直,事转闻,诏立法禁,命一路悉输租于官概给之。青城外控汶川,与敌相接。大防据要置逻,密为之防,禁山之樵采,以严障蔽。韩绛镇蜀,称其有王佐才。入权盐铁判官。

英宗即位,改太常博士。御史阙,内出大防与范纯仁姓名,命为监察御史里行。首言:“纪纲赏罚,未厌四方之望者有五:进用大臣而权不归上;大臣疲老而不得时退;外国骄蹇而不择将帅;议论之臣裨益阙失,而大臣沮之;疆场左右之臣,有败事而被赏、举职而获罪者。”又言:“富弼病足请解机务,章十余上而不纳;张昪年几八十,聪明已耗,哀乞骸骨而不从;吴奎有三年之丧,以其子召之者再,遣使召之者又再;程戡辞老不能守边,恐死塞上,免以尸柩还家为请,亦不许。陛下欲尽君臣之分,使病者得休,丧者得终,老者得尽其余年,则进退尽礼,亦何必过为虚饰,使四人之诚,不得自达邪?”

是岁,京师大水,大防曰:“雨水之患,至入宫城庐舍,杀人害物,此阴阳之沴也。”即陈八事,曰:主威不立,臣权太盛,邪议干正,私恩害公,辽、夏连谋,盗贼恣行,群情失职,刑罚失平。会执政议濮王称考,大防上言:“先帝起陛下为皇子,馆于宫中,凭几之命,绪言在耳,皇天后土,实知所托。设使先帝万寿,陛下犹为皇子,则安懿之称伯,于理不疑。岂可生以为子,没而背之哉?夫人君临御之始,宜有至公大义厌服天下,以结其心。今大臣首欲加王以非正之号,使陛下顾私恩而违公义,非所以结天下之心也。”章累十数上,出知休宁县。

神宗立,通判淄州。熙宁元年,知泗州,为河北转运副使。召直舍人院。韩绛宣抚陕西,命为判官,又兼河东宣抚判官,除知制诰。四年,知廷州。大防、昉欲城河外荒堆砦,众谓不可守,大防留戍兵修堡障,有不从者斩以徇。会环庆兵乱,绛坐黜,大防亦落知制诰,以太常博士知临江军。

数月,徙知华州。华岳摧,自山属渭河,被害者众。大防奏疏,援经质史,以验时事。其略曰:“‘畏天之威,于时保之。’先王所以兴也;‘我生不有命在天’,后王所以坏也。《书》云:”惟先格王,正厥事。‘愿仰承天威,俯酌时变,为社稷至计。“除龙图阁待制、知秦州。元丰初,徙永兴。神宗以彗星求言,大防陈三说九宜:曰治本,曰缓末,曰纳言。养民、教士、重谷,治本之宜三也;治边、治兵,缓末之宜二也;广受言之路,宽侵官之罚,恕诽谤之罪,容异同之论,此纳言之宜四也。累数千言。时用兵西夏,调度百出,有不便者辄上闻,务在宽民。及兵罢,民力比他路为饶,供亿军须亦无乏绝。进直学士。居数年,知成都府。

哲宗即位,召为翰林学士、权开封府。有僧诳民取财,因讼至廷下。验治得情,命抱具狱,即其所杖之,他挟奸者皆遁去。馆伴契丹使,其使黠,语颇及朝廷,大防密擿其隐事,诘之曰:“北朝试进士《至心独运赋》,不知此题于书何出?”使错TD不能对,自是不敢复出嫚词。

迁吏部尚书。夏使来,诏访以待遇之计,且曰:“向者所得边地,虽建立城堡,终虑孤绝难保。弃之则弱国,守之又有后悔,为当奈何?”大防言:“夏本无能为,然屡遣使而不布诚款者,盖料我急于议和耳。今使者到阙,宜令押伴臣僚,扣其不贺登极,以观厥意,足以测情伪矣。新收疆土,议者多言可弃,此虑之不熟也。至于守御之策,惟择将帅为先。太祖用姚内斌、董遵诲守环、庆,西人不敢入侵。昔以二州之力,御敌而有余;今以九州之大,奉边而不足。由是言之,在于得人而已。”元祐元年,拜尚书右丞,进中书侍郎,封汲郡公。西方息兵,青唐羌以为中国怯,使大将鬼章青宜结犯边。大防命洮州诸将乘间致讨,生擒之。

三年,吕公著告老,宣仁后欲留之京师。手札密访至于四五,超拜大防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提举修《神宗实录》。大防见哲宗年益壮,日以进学为急,请敕讲读官取仁宗迩英御书解释上之,置于坐右。又摭乾兴以来四十一事足以为劝戒者,分上下篇,标曰《仁祖圣学》,使人主有欣慕不足之意。

哲宗御迩英阁,召宰执、讲读官读《宝训》,至“汉武帝籍南山提封为上林苑,仁宗曰:”山泽之利当与众共之,何用此也。‘丁度曰:“臣事陛下二十年,每奉德音,未始不及于忧勤,此盖祖宗家法尔。’”大防因推广祖宗家法以进,曰:“自三代以后,唯本朝百二十年中外无事,盖由祖宗所立家法最善,臣请举其略。自古人主事母后,朝见有时,如汉武帝五日一朝长乐宫;祖宗以来事母后,皆朝夕见,此事亲之法也。前代大长公主用臣妾之礼;本朝必先致恭,仁宗以?至事姑之礼见献穆大长公主,此事长之法也。前代宫闱多不肃,宫人或与廷臣相见,唐入阁图有昭容位;本朝宫禁严密,内外整肃,此治内之法也。前代外戚多预政事,常致败乱;本朝母后之族皆不预,此待外戚之法也。前代宫室多尚华侈;本朝宫殿止用赤白,此尚俭之法也。前代人君虽在宫禁,出舆入辇;祖宗皆步自内庭,出御后殿,岂乏人力哉,亦欲涉历广庭,稍冒寒暑,此勤身之法也。前代人主,在禁中冠服苟简;祖宗以来,燕居必以礼,窃闻陛下昨郊礼毕,具礼谢太皇太后,此尚礼之法也。前代多深于用刑,大者诛戮,小者远窜;惟本朝用法最轻,臣下有罪,止于罢黜,此宽仁之法也。至于虚己纳谏,不好畋猎,不尚玩好,不用玉器,不贵异味,此皆祖宗家法,所以致太平者。陛下不须远法前代,但尽行家法,足以为天下。”哲宗甚然之。

大防朴厚惷直,不植党朋,与范纯仁并位,同心戮力,以相王室。立朝挺挺,进退百官,不可干以私,不市恩嫁怨以邀声誉,凡八年,始终如一。

恳乞避位,宣仁后曰:“上方富于春秋,公未可即去,少须岁月,吾亦就东朝矣。”未果而后崩。为山陵使,复命以观文殿大学士、左光禄大夫知颍昌府。寻改永兴军,使便其乡社。入辞,哲宗劳慰甚渥,曰:“卿暂归故乡,行即召矣。”未几,左正言上官均论其隳坏役法,右正言张商英、御史周秩、刘拯相继攻之,夺学士,知随州,贬秘书监,分司南京,居郢州。言者又以修《神宗实录》直书其事为诬诋,徙安州。

兄大忠自渭入对,哲宗询大防安否,且曰:“执政欲迁诸岭南,朕独令处安陆,为朕寄声问之。大防朴直,为人所卖,三二年可复相见也。”大忠泄其语于章惇,惇惧,绳之愈力。绍圣四年,遂贬舒州团练副使,安置循州。至虔州信丰而病,语其子景山曰:“吾不复南矣!吾死汝归,吕氏尚有遗种。”遂薨,年七十一。大忠请归葬,许之。

大防身长七尺,眉目秀发,声音如钟。自少持重,无嗜好,过市不左右游目,燕居如对宾客。每朝会,威仪翼如,神宗常目送之。与大忠及弟大临同居,相切磋论道考礼,冠昏丧祭,一本于古,关中言《礼》学者推吕氏。尝为《乡约》曰:“凡同约者,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有善则书于籍,有过若违约者亦书之,三犯而行罚,不悛者绝之。”

徽宗即位,复其官。高宗绍兴初,又复大学士,赠太师、宣国公,谥曰正愍。

大忠字进伯。登第,为华阴尉、晋城令。韩绛宣抚陕西,以大忠提举永兴路义勇。改秘书丞,检详枢密院吏、兵房文字。令条义勇利害。大忠言:“养兵猥众,国用日屈,汉之屯田,唐之府兵,善法也。弓箭手近于屯田,义勇近于府兵,择用一焉,兵屯可省矣。”为签书定国军判官。

熙宁中,王安石议遣使诸道,立缘边封沟,大忠与范育被命,俱辞行。大忠陈五不可,以为怀抚外国,恩信不洽,必致生患。罢不遣。令与刘忱使契丹,议代北地,会遭父丧。起复,知代州。契丹使萧素、梁颍至代,设次,据主席,大忠与之争,乃移次于长城北。换西上阁门使、知石州。大忠数与素、颍会,凡议,屡以理折之,素、颍稍屈。已而复使萧禧来求代北地,神宗召执政与大忠、忱议,将从其请。大忠曰:“彼遣一使来,即与地五百里,若使魏王英弼来求关南,则何如?”神宗曰:“卿是何言也。”对曰:“陛下既以臣言为不然,恐不可启其渐。”忱曰:“大忠之言,社稷大计,愿陛下熟思之。”执政知不可夺,议卒不决,罢忱还三司,大忠亦终丧制。其后竟以分水岭为界焉。

元丰中,为河北转运判官,言:“古者理财,视天下犹一家。朝廷者家,外计者兄弟,居虽异而财无不同。今有司惟知出纳之名,有余不足,未尝以实告上。故有余则取之,不足莫之与,甚大患也。”乃上生财、养民十二事。徙提点淮西刑狱。时河决,飞蝗为灾,大忠入对,极论之,诏归故官。

元祐初,历工部郎中、陕西转运副使、知陕州,以直龙图阁知秦州,进宝文阁待制。夏人自犯麟府、环庆后,遂绝岁赐,欲遣使谢罪,神宗将许之。大忠言:“夏人强则纵,困则服,今阳为恭顺,实惧讨伐。宜且命边臣诘其所以来之辞,若惟请是从,彼将有以窥我矣。”

时郡籴民粟,豪家因之制操纵之柄。大忠选僚寀自旦入仓,虽斗升亦受,不使有所壅阏。民喜,争运粟于仓,负钱而去,得百余万斛。

马涓以进士举首入幕府,自称状元。大忠谓曰:“状元云者,及第未除官之称也,既为判官则不可。今科举之习既无用,修身为己之学,不可不勉。”又教以临政治民之要,涓自以为得师焉。谢良佐教授州学,大忠每过之,听讲《论语》,必正襟敛容曰:“圣人言行在焉,吾不敢不肃。”

尝献曰:“夏人戍守之外,战士不过十万,吾三路之众,足以当之矣。彼屡犯王略,一不与校,臣窃羞之。”绍圣二年,加宝文阁直学士、知渭州,付以秦、渭之事,奏言:“关、陕民力未裕,士气沮丧,非假之岁月,未易枝梧。”因请以职事对。大抵欲以计徐取横山,自汝遮残井迤逦进筑,不求近功。

既而钟傅城安西,王文郁亦用事,章惇、曾布主之,大忠议不合;又乞以所进职为大防量移,惇、布陈其所言与元祐时异,徙知同州,旋降待制致仕。卒,诏复学士官,佐其葬。

大钧字和叔。父蕡,六子,其五登科,大钧第三子也。中乙科,调秦州右司理参军,监延州折博务。改光禄寺丞、知三原县。请代蕡入蜀,移巴西县。蕡致仕,大钧亦移疾不行。

韩绛宣抚陕西、河东,辟书写机密文字。府罢,移知候官县,故相曾公亮镇京兆,荐知泾阳县,皆不赴。丁外艰,家居讲道。数年,起为诸王宫教授。求监凤翔船务,制改宣义郎。

会伐西夏,鄜延转运司檄为从事。既出塞,转运使李稷馈饷不继,欲还安定取粮,使大钧请于种谔。谔曰:“吾受命将兵,安知粮道!万一不继,召稷来,与一剑耳。”大钧性刚直,即曰:“朝廷出师,去塞未远,遂斩转运使,无君父乎?”谔意折,强谓大钧曰:“君欲以此报稷,先稷受祸矣!”大钧怒曰:“公将以此言见恐邪?吾委身事主,死无所辞,正恐公过耳。”谔见其直,乃好谓曰:“子乃尔邪?今听汝矣!”始许稷还。是时,微大钧盛气诮谔,稷且不免。未几,道得疾,卒,年五十二。

大钧从张载学,能守其师说而践履之。居父丧,衰麻葬祭,一本于礼。后乃行于冠昏、膳饮、庆吊之间,节文粲然可观,关中化之。尤喜讲明井田兵制,谓治道必自此始,悉撰次为图籍,可见于用。虽皆本于载,而能自信力行,载每叹其勇为不可及。

大临字与叔。学于程颐,与谢良佐、游酢、杨时在程门,号“四先生”。通《六经》,尤邃于《礼》。每欲掇习三代遗文旧制,令可行,不为空言以拂世骇俗。

其论选举曰:“古之长育人才者,以士众多为乐;今之主选举者,以多为患。古以礼聘士,常恐士之不至;今以法待士,常恐士之竞进。古今岂有异哉。盖未之思尔。夫为国之要,不过得人以治其事,如为治必欲得人,惟恐人才之不足,而何患于多?如治事皆任其责,惟恐士之不至,不忧其竞进也。今取人而用,不问其可任何事;任人以事,不问其才之所堪。故入流之路不胜其多,然为官择士则常患乏才;待次之吏历岁不调,然考其职事则常患不治。是所谓名实不称,本末交戾。如此而欲得人而事治,未之有也。今欲立士规以养德厉行,更学制以量才进艺,定试法以区别能否,修辟法以兴能备用,严举法以核实得人,制考法以责任考功,庶几可以渐复古矣。”

富弼致政于家,为佛氏之学。大临与之书曰:“古者三公无职事,惟有德者居之,内则论道于朝,外则主教于乡。古之大人当是任者,必将以斯道觉斯民,成己以成物,岂以爵位进退、体力盛衰为之变哉?今大道未明,人趋异学,不入于庄,则入于释。疑圣人为未尽善,轻礼义为不足学,人伦不明,万物憔悴,此老成大人恻隐存心之时。以道自任,振起坏俗,在公之力,宜无难矣。若夫移精变气,务求长年,此山谷避世之士独善其身者之所好,岂世之所以望于公者哉?”弼谢之。

元祐中,为太学博士,迁秘书省正字。范祖禹荐其好学修身如古人,可备劝学,未及用而卒。

刘挚,字莘老,永静东光人。儿时,父居正课以书,朝夕不少间。或谓:“君止一子,独不可少宽邪?”居正曰:“正以一子,不可纵也。”十岁而孤,鞠于外氏,就学东平,因家焉。

嘉祐中,擢甲科,历冀州南宫令。县比不得入,俗化凋敝,其赋甚重,输绢匹折税钱五百,绵两折钱三十,民多破产。挚援例旁郡,条请裁以中价。转运使怒,将劾之。挚固请曰:“独一州六邑被此苦,决非法意,但朝廷不知耳。”遂告于朝。三司使包拯奏从其议,自是绢为钱千三百,绵七十有六。民欢呼至泣下,曰:“刘长官活我!”是时,挚与信都令李冲、清河令黄莘皆以治行闻,人称为“河朔三令”。

徙江陵观察推官,用韩琦荐,得馆阁校勘。王安石一见器异之,擢检正中书礼房,默默非所好也。才月余,为监察御史里行,欣然就职,归语家人曰:“趣装,毋为安居计。”未及陛对,即奏论:“亳州狱起不止,小人意在倾富弼以市进,今弼已得罪,愿少宽之。”又言:“程昉开漳河,调发猝迫,人不堪命。赵子几擅升畿县等,使纳役钱,县民日数千人遮诉宰相,京师喧然,何以示四方?张靓、王廷老擅增两浙役钱,督赋严急,人情嗟怨。此皆欲以羡余希赏,愿行显责,明朝廷本无聚敛之意。”

及入见,神宗面赐褒谕。因问:“卿从学王安石邪?安石极称卿器识。”对曰:“臣东北人,少孤独学,不识安石也。”退而上疏曰:“君子小人之分,在义利而已。小人才非不足用,特心之所向,不在乎义。故希赏之志,每在事先;奉公之心,每在私后。陛下有劝农之意,今变而为烦扰;陛下有均役之意,今倚以为聚敛。其有爱君之心,忧国之言者,皆无以容于其间。今天下有喜于敢为,有乐于无事。彼以此为流俗,此以彼为乱常。畏义者以进取为可耻,嗜利者以守道为无能。此风浸成,汉、唐党祸必起矣。惟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臣愿陛下虚心平听,审察好恶,前日意以为是者,今更察其非;前日意以为短者,今更用其长。稍抑虚哗轻伪、志近忘远、幸于苟合之人,渐察忠厚慎重、难进易退、可与有为之士。收过与不及之俗,使会于大中之道,则施设变化,惟陛下号令之而已。”

又论率钱助役、官自雇人有十害,其略曰:“天下州县户役,虚实重轻不同。今等以为率,则非一法所能齐;随其所宜,各自立法,则纷扰散殊,何以统率?一也。新法谓版籍不实,故令别立等第。且旧籍既不可信,今何以得其无失?不独搔扰生事患,将使富输少,贫输多,二也。天下上户少,中户多。上户役数而重,故以助钱为幸。中户役简而轻,下户役所不及。今概使输钱,则为不幸,三也。有司欲多得雇钱,而患上户之寡,故不用旧籍,临时升降,使民何以堪命?四也。岁有丰凶,而役人有定数,助钱不可阙。非若税赋有倚阁、减放之期,五也。谷、麦、布、帛,岁有所出,而助法必输见钱,六也。二税科买,色目已多,又概率钱以竭其所有,斯民无有悦而愿为农者,户口当日耗失,七也。侥幸者又将缘法生奸,如近日两浙倍科钱数,自以为功,八也。差法近者十余年,远或二十年,乃一充役,民安习之久矣。今官自雇人,直重则民不堪,轻则人不愿,不免以力殴之就役,九也。且役人必用乡户,家有常产,则必知自爱;性既愚实,则罕有盗欺。今一切雇募,但得轻猾浮伪之人,巧诈相资,何所不至?十也。”

会御史中丞杨绘亦言其非,安石使张琥作十难以诘之,琥辞不为,司农曾布请为之。既作十难,且劾挚、绘欺诞怀向背。诏问状,绘惧谢罪。挚奋曰:“为人臣岂可压于权势,使天子不知利害之实!”即条对所难,以伸其说。且曰:“臣待罪言责,采士民之说以闻于上,职也。今有司遽令分析,是使之较是非,争胜负,交口相直,无乃辱陛下耳目之任哉!所谓向背,则臣所向者义,所背者利;所向者君父,所背者权臣。愿以臣章并司农奏宣示百官,考定当否。如臣言有取,幸早施行,若稍涉欺罔,甘就窜逐。”不报。

挚明日复上疏曰:“陛下起居言动,躬蹈德礼,夙夜厉精,以亲庶政。天下未至于安且治者,谁致之耶?陛下注意以望太平,而自以太平为己任,得君专政者是也。二三年间,开阖动摇,举天下无一物得安其所者。盖自青苗之议起,而天下始有聚敛之疑;青苗之议未允,而均输之法行;均输之法方扰,而边鄙之谋动;边鄙之祸未艾,而助役之事兴。至于求水利,行淤田,并州县,兴事起新,难以遍举。其议财,则市井屠贩之人,皆召至政事堂。其征利,则下至历日,而官自鬻之。推此而往,不可究言。轻用名器,淆混贤否:忠厚老成者,摈之为无能;狭少儇辩者,取之为可用;守道忧国者,谓之流俗;败常害民者,谓之通变。凡政府谋议经画,除用进退,独与一掾属决之,然后落笔。同列预闻,反在其后。故奔走乞丐之人,其门如市。今西夏之款未入,反侧之兵未安,三边疮痍,流溃未定。河北大旱,诸路大水,民劳财乏,县官减耗。圣上忧勤念治之时,而政事如此,皆大臣误陛下,而大臣所用者,误大臣也。”疏奏,安石欲窜之岭外,神宗不听,但谪监衡州盐仓。绘出知郑州,琥亦落职。挚乞诣郓迁葬,然后奔赴贬所,许之。

先是,仓吏与纲兵奸利相市,盐中杂以伪恶,远人未尝食善盐。挚悉意核视,且储其羡以为赏,弊减什七。父老目为“学士盐”。久之,签书南京判官。会司农新令,尽斥卖天下祠庙,依坊场河度法收净利。南京阏伯庙岁钱四十六贯,微子庙十三贯。挚叹曰:“一至于此!”往见留守张方平曰:“独不能为朝廷言之耶?”方平瞿然,托挚为奏曰:“阏伯迁商丘,主祀大火,火为国家盛德所乘,历世尊为大祀。微子,宋始封之君,开国此地,本朝受命,建号所因。又有双庙者,唐张巡、许远孤城死贼,能捍大患。今若令承买小人规利,冗亵渎慢,何所不为,岁收微细,实损大体。欲望留此三庙,以慰邦人崇奉之意。”从之。又见《方平传》。

入同知太常礼院。元丰初,改集贤校理、知大宗正寺丞,为开封府推官。神宗开天章阁,议新官制,除至礼部郎中,曰:“此南宫舍人,非他曹比,无出刘挚者。”即命之。俄迁右司郎中。

初,宰掾每于执政分厅时,请间白事,多持两端伺意指。挚始请以公礼聚见,共决可否。或不便挚所请,坐以开封不置历事罢归。明年,起知滑州。哲宗即位,宣仁后同听政,召为吏部郎中,改秘书少监,擢侍御史。上疏曰:“昔者周成王幼冲践祚,师保之臣,周公、太公其人也。仁宗皇帝盛年嗣服,用李维、晏殊为侍读,孙奭、冯元为侍讲,听断之暇,召使入侍。陛下春秋鼎盛,在所资养。愿选忠信孝悌、惇茂老成之人,以充劝讲进读之任,便殿燕坐,时赐延对,执经诵说,以广睿智,仰副善继求治之志。”

他日讲筵进读,至仁宗不避庚戌临奠张士逊,侍读曰:“国朝故事,多避国音。国朝角音,木也,故畏庚辛。”哲宗问:“果当避否?”挚进曰:“阴阳拘忌,圣人不取,如正月祈谷必用上辛,此岂可改也?汉章帝以反支日受章奏,唐太宗以辰日哭张公谨,仁宗不避庚戌日,皆陛下所宜取法。”哲宗然之。

挚又言:“谏官御史员缺未补,监察虽满六员,专以察治官司公事,而不预言责。臣请增补台谏,并许言事。”时蔡确、章惇在政地,与司马光不相能。挚因久旱上言:“《洪范》:”庶征肃,时雨若。‘《五行传》:“政缓则冬旱。’今庙堂大臣,情志乖暌,议政之际,依违排狠,语播于外,可谓不肃。政令二三,舒缓不振。比日日青无光,风霾昏曀,上天警告,皆非小变。愿进忠良、通壅塞,以答天戒。”

蔡确为山陵使,神宗灵驾发引前夕不入宿,挚劾之,不报。及使回,既朝即视事,挚又奏确不引咎自劾。无何,确上表自陈,尝请收拔当世之耆艾,以陪辅王室,蠲省有司之烦碎,以慰安民心。挚谓:“使确诚有是请,不言于先朝,为不忠之罪;言于今日,为取容之计。诚无是请,则欺君莫大于此。”又疏确过恶大略有十,论章惇凶悍轻侻,无大臣体,皆罢去。

初,神宗更新学制,养士以千数,有司立为约束,过于烦密。挚上疏曰:“学校为育材首善之地,教化所从出,非行法之所。虽群居众聚,帅而齐之,不可无法,亦有礼义存焉。先帝体道制法,超汉轶唐,养士之盛,比隆三代。然而比以太学屡起狱讼,有司缘此造为法禁,烦苛愈于治狱,条目多于防盗,上下疑贰,以求苟免。甚可怪者,博士、诸生禁不相见,教谕无所施,质问无所从,月巡所隶之斋而已。斋舍既不一,随经分隶,则又《易》博士兼巡《礼》斋,《诗》博士兼巡《书》斋,所至备礼请问,相与揖诺,亦或不交一言而退,以防私请,以杜贿赂。学校如此,岂先帝所以造士之意哉?治天下者,遇人以君子、长者之道,则下必有君子、长者之行而应乎上。若以小人、犬彘遇之,彼将以小人、犬彘自为,而况以此行于学校之间乎?愿罢其制。”又请杂用经义、诗赋取士,复贤良方正科,罢常平、免役,引朱光庭、王岩叟为言官。执宪数月,正色弹劾,多所贬黜,百僚敬惮,时人以比包拯、吕晦。

元祐元年,擢御史中丞。挚上疏曰:“上之所好,下必有甚。朝廷意在总核,下必有刻薄之行;朝廷务在宽大,下必有苟简之事。习俗怀利,迎意趋和,所为近似,而非上之意本然也。今因革之政本殊,而观望之俗故在。昨差役初行,监司已有迎合争先,不校利害,一概定差,一路为之骚动者。朝廷察其如此,固已黜之矣。以是观之,大约类此。向来黜责数人者,皆以非法掊克,市进害民,然非欲使之漫不省事。昧者不达,矫枉过正,顾可不为之禁哉?请立监司考绩之制。”

拜尚书右丞,连进左丞、中书侍郎,迁门下侍郎。胡宗愈除右丞,谏议大夫王觌疏其非是,宣仁后怒,将加深谴。挚开救甚力,帘中厉声曰:“若有人以门下侍郎为奸邪,甘受之否?”挚曰:“陛下审察毁誉每如此,天下幸甚!然愿顾大体,宗愈进用,自有公议,必致贬谏官而后进,恐宗愈亦所未安。”宣仁后意解,觌得补郡守。

挚与同列奏事论人才,挚曰:“人才难得,能否不一。性忠实而才识有余,上也;才识不逮而忠实有余,次也;有才而难保,可藉以集事,又其次也。怀邪观望,随时势改变,此小人也,终不可用。”哲宗及宣仁后曰:“卿常能如此用人,国家何忧!”六年,拜尚书右仆射。

挚性峭直,有气节,通达明锐,触机辄发,不为利怵威诱。自初辅政至为相,修严宪法,辨白邪正,专以人物处心,孤立一意,不受谒请。子弟亲戚入官,皆令赴铨部以格调选,未尝以干朝廷。与吕大防同位,国家大事,多决于大防,惟进退士大夫,实执其柄。然持心少恕,勇于去恶,竟为朋谗奇中。先是,邢恕谪官永州,以书抵挚。挚故与恕善,答其书,有“永州佳处,第往以俟休复”之语。排岸官茹东济,倾险人也,有求于挚,不得,见其书,阴录以示御史中丞郑雍、侍御史杨畏。二人方交章击挚,遂笺释其语上之,曰:“‘休复’者,语出《周易》,‘以俟休复’者,俟他日太皇太后复子明辟也。”又章惇诸子故与挚之子游,挚亦间与之接。雍、畏谓延见接纳,为牢笼之计,以冀后福。宣仁后于是面喻挚曰:“言者谓卿交通匪人,为异日地,卿当一心王室。若章惇者,虽以宰相处之,未必乐也。”挚皇惧退,上章自辨,执政亦为之言。宣仁后曰:“垂帘之初,挚排斥奸邪,实为忠直。但此二事,非所当为也。”以观文殿学士罢知郓州。给事中朱光庭驳云:“挚忠义自奋,朝廷擢之大位,一旦以疑而罢,天下不见其过。”光庭亦罢。七年,徙大名,又为雍等所遏,徙知青州。

绍圣初,来之邵、周秩论挚变法、弃地罪,夺职知黄州,再贬光禄卿,分司南京,蕲州居住。将行,语诸子曰:“上用章惇,吾且得罪。若惇顾国事,不迁怒百姓,但责吾曹,死无所恨。正虑意在报复,法令益峻,奈天下何!”忧形于色,无一言及迁谪意。四年,陷邢恕之谤,贬鼎州团练副使,新州安置。惟一子从。家人涕泣愿侍,皆不听。至数月,以疾卒,年六十八。

初,挚与吕大防为相,文及甫居丧,在洛怨望,服除,恐不得京官,抵书邢恕曰:“改月遂除,入朝之计未可必。当涂猜怨于鹰扬者益深,其徒实繁。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济之以‘粉昆’,必欲以眇躬为甘心快意之地,可为寒心。”其谓司马昭者,指吕大防独当国久;‘粉昆’者,世以驸马都尉为‘粉侯’,韩嘉彦尚主,以兄忠彦为‘粉昆’也。恕以书示蔡硕、蔡渭,渭上书讼挚及大防等十余人陷其父确,谋危宗社,引及甫书为证。时章惇、蔡卞诬造元祐诸人事不已,因是欲杀挚及梁焘、王岩叟等。以为挚有废立之意,遂起同文馆狱,用蔡京、安惇杂治,逮问及甫。及甫元祐末德大防除权侍郎,又忠彦虽罢,哲宗眷之未衰,乃托其亡父尝说司马昭指刘挚,“粉”谓王岩叟面白如粉,“昆”谓梁焘字况之,“况”犹“兄”也。又问实状,但云:“疑其事势如此。”会挚卒,京奏不及考验,遂免其子官,与家属徙英州,凡三年,死于瘴者十人。

徽宗立,诏反其家属,用子跂请,得归葬。跂又伏阙诉及甫之诬,遂贬及甫并渭于湖外,复挚中大夫。蔡京为相,降朝散大夫。后又复观文殿大学士、太中大夫。绍兴初,赠少师,谥曰忠肃。

挚嗜书,自幼至老,未尝释卷。家藏书多自雠校,得善本或手抄录,孜孜无倦。少好《礼》学,其究《三礼》,视诸经尤粹。晚好《春秋》,考诸儒异同,辨其得失,通圣人经意为多。其教子孙,先行实,后文艺。每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

跂能为文章,遭党事,为官拓落,家居避祸,以寿终。

苏颂,字子容,泉州南安人。父绅,葬润州丹阳,因徙居之。第进士,历宿州观察推官、知江宁县。时建业承李氏后,税赋图籍,一皆无艺,每发敛,高下出吏手。颂因治讯他事,互问民邻里丁产,识其详。及定户籍,民或自占不悉,颂警之曰:“汝有某丁某产,何不言?”民骇惧,皆不敢隐,遂刬剔夙蠹,成赋一邑,简而易行,诸令视以为法,至领某民拜庭下以谢。凡民有忿争,颂喻以乡党宜相亲善,若以小忿而失欢心,一旦缓急,将何赖焉。民往往谢去,或半途思其言而止。时监司王鼎、王绰、杨纮于部吏少许可,及观颂施设,则曰:“非吾所及也。”

调南京留守推官,留守欧阳修委以政,曰:“子容处事精审,一经阅览,则修不复省矣。”时杜衍老居睢阳,见颂,深器之,曰:“如君,真所谓不可得而亲疏者。”衍又自谓平生人罕见其用心处,遂自小官以至为侍从、宰相所以施设出处,悉以语颂,曰:“以子相知,且知子异日必为此官,老夫非以自矜也。”故颂后历政,略似衍云。

皇祐五年,召试馆阁校勘,同知太常礼院。至和中,文彦博为相,请建家庙,事下太常。颂议以为:“礼,大夫士有田则祭,无田则荐,是有土者乃为庙祭也。有田则有爵,无土无爵,则子孙无以继承宗祀,是有庙者止于其躬,子孙无爵,祭乃废也。若参合古今之制,依约封爵之令,为之等差,锡以土田,然后庙制可议。若犹未也,即请考案唐贤寝堂祠飨仪,止用燕器常食而已。”

嘉祐中,诏礼院议立故郭皇后神御殿于景灵宫,颂谓:“敕书云:”向因忿郁,偶失谦恭‘,此则无可废之事。又云:“朕念其自历长秋,仅周一纪,逮事先后,祗奉寝园’,此则有不当废之悔。又云:”可追复皇后,其祔庙谥册并停。‘此则有合祔庙及谥册之义。请祔郭皇后于后庙,以成追复之道。“众论未定,宰相曾公亮问曰:”郭后,上元妃,若祔庙,则事体重矣。“颂曰:”国朝三圣,贺、尹、潘皆元妃,事体正相类。今止祔后庙,则岂得有同异之言。“公亮曰:”议者以谓阴逼母后,是恐万岁后配祔之意。“颂曰:”若加一’怀‘、’哀‘、’愍‘之谥,则不为逼矣。“公亮叹重。

迁集贤校理,编定书籍。颂在馆下九年,奉祖母及母,养姑姊妹与外族数十人,甘旨融怡,昏嫁以时。妻子衣食常不及,而处之晏如。富弼尝称颂为古君子,及与韩琦为相,同表其廉退,以知颍州。通判赵至忠本边徼降者,所至与守竞,颂待之以礼,具尽诚意。至忠感泣曰:“身虽夷人,然见义则服,平生诚服者,唯公与韩魏公耳。”

仁宗崩,建山陵,有司以不时难得之物厉诸郡。颂曰:“遗诏务从俭约,岂有土不产而可强赋乎?量其有无,事亦随集。”英宗即位,召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颂言:“周制六军出于六乡,在三畿四郊之地;唐设十二卫,亦散布畿内郡县,又以关内诸府分隶之,皆所以临制四方,为国藩卫。国朝禁兵,多屯京师及畿内东南诸县,虽馈运为便,而西边武备殊阙。今中牟、长垣都门要冲,二鄙驿置皆由此,而旧不屯兵,阒无防守,请置营益兵,以备非常。”明年,饥民果乘虚犯长垣,戕官吏,如颂虑。颂又请以获盗多寡为县令殿最法,以谓:“巡检、县尉,但能捕盗,而不能使人不为盗;能使其不为盗者,县令也。且民罹剽劫之害,而长官不任其责,可乎?”

迁度支判官。送契丹使,宿恩州,驿舍火,左右请出避,颂不动。州兵欲入救,闭门不纳,徐使防卒扑灭之。初火时,郡人汹汹,唱使者有变,救兵亦欲因而生事,赖颂安静而止。遂闻京师,神宗疑焉。颂使还,入奏,称善久之。命为淮南转运使。召修起居注,擢知制诰、知通进银台司、知审刑院。

时知金州张仲宣坐枉法赃罪至死,法官援李希辅例,杖脊黥配海岛。颂奏曰:“希辅、仲宣均为枉法,情有轻重。希辅知台,受赇数百千,额外度僧。仲宣所部金坑,发檄巡检体究,其利甚微,土人惮兴作,以金八两属仲宣,不差官比校,止系违令,可比恐喝条,视希辅有间矣。”神宗曰:“免杖而黥之,可乎?”颂曰:“古者刑不上大夫,仲宣官五品,今贷死而黥之,使与徒隶为伍,虽其人无可矜,所重者,污辱衣冠耳。”遂免仗黥,流海外,遂为定法。

又言:“提举青苗官不能体朝廷之意,邀功争利,务为烦扰。且与诸司不相临统,文移同异,州县莫知适从。乞与常平、众役一切付之监司,改提举为之属,则事有统一,而于更张之政无所损也。”不从。

大臣荐秀州判官李定,召见,擢太子中允,除监察御史里行。宋敏求知制诰,封还词头。复下,颂当制,颂奏:“祖宗朝,天下初定,故不起孤远而登显要者。真宗以来,虽有幽人异行,亦不至超越资品。今定不由铨考,擢授朝列;不缘御史,荐置宪台。虽朝廷急于用才,度越常格,然隳紊法制,所益者小,所损者大,未敢具草。”次至李大临,亦封还。神宗曰:“去年诏,台官有阙,委御史台奏举,不拘官职高下。”颂与大临对曰:“从前台官,于太常博士以上、中行员外郎以下举充。后为难得资叙相当,故朝廷特开此制。止是不限博士、员郎,非谓选人亦许奏举。若不拘官职高下,并选人在其间,则是秀州判官亦可为里行,不必更改中允也。今定改京官,已是优恩,更处之宪台,先朝以来,未有此比。幸门一启,则士涂奔竞之人,希望不次之擢,朝廷名器有限,焉得人人满其意哉!”执奏不已,于是并落知制诰,归工部郎中班,天下谓颂及敏求、大临为“三舍人”。

岁余,知婺州。方溯桐庐,江水暴迅,舟横欲覆,母在舟中几溺矣,颂哀号赴水救之,舟忽自正。母甫及岸,舟乃覆,人以为纯孝所感。徙亳州,有豪妇罪当杖而病,每旬检之,未愈,谯簿邓元孚谓颂子曰:“尊公高明以政称,岂可为一妇所绐。但谕医如法检,自不诬矣。”颂曰:“万事付公议,何容心焉。若言语轻重,则人有观望,或致有悔。”既而妇死,元孚惭曰:“我辈狭小,岂可测公之用心也。”加集贤院学士、知应天府。吕惠卿尝语人曰:“子容,吾乡里先进,苟一诣我,执政可得也。”颂闻之,笑而不应。凡更三赦,大临还侍从,颂才授秘书监、知通进银台司。吴越饥,选知杭州。一日,出遇百余人,哀诉曰:“某以转运司责逋市易缗钱,夜囚昼系,虽死无以偿。”颂曰:“吾释汝,使汝营生,奉衣食之余,悉以偿官,期以岁月而足,可乎?”皆谢不敢负,果如期而足。

颂宴客有美堂,或告将兵欲乱,颂密使捕渠领十辈,荷校付狱中,迨夕会散,坐客不知也。及修两朝正史,转右谏议大夫。使契丹,遇冬至,其国历后宋历一日。北人问孰为是,颂曰:“历家算术小异,迟速不同,如亥时节气交,犹是今夕;若逾数刻,则属子时,为明日矣。或先或后,各从其历可也。”北人以为然。使还以奏,神宗嘉曰:“朕尝思之,此最难处,卿所对殊善。”因问其山川、人情向背,对曰:“彼讲和日久,颇窃中国典章礼义,以维持其政,上下相安,未有离贰之意。昔汉武帝自谓:”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虽久勤征讨,而匈奴终不服。‘至宣帝,呼韩单于稽首称藩。唐自中叶以后,河湟陷于吐蕃,宪宗每读《贞观政要》,慨然有收复意。至宣宗时,乃以三关、七州归于有司。由此观之,外国之叛服不常,不系中国之盛衰也。“颂意盖有所讽,神宗然之。

元丰初,权知开封府,颇严鞭朴。谓京师浩穰,须弹压,当以柱后惠文治之,非亳、颍卧治之比。有僧犯法,事连祥符令李纯,颂置不治。御史舒亶纠其故纵,贬秘书监、知濠州。

初,颂在开封,国子博士陈世儒妻李恶世儒庶母,欲其死,语群婢曰:“博士一日持丧,当厚饷汝辈。”既而母为婢所杀,开封治狱,法吏谓李不明言使杀姑,法不至死。或谮颂欲宽世儒夫妇,帝召颂曰:“此人伦大恶,当穷竟。”对曰:“事在有司,臣固不敢言宽,亦不敢谕之使重。”狱久不决。至是,移之大理。意颂前次请求,移御史台逮颂对。御史曰:“公速自言,毋重困辱。”颂曰:“诬人死,不可为已,若自诬以获罪,何伤乎?”即手书数百言伏其咎。帝览奏牍,以为疑,反覆究实,乃大理丞贾种民增减其文傅致也,由是事得白。同列犹以尝因人语及世儒帷薄事,颂应曰:“然。”以是为泄狱情,罢郡。

未几,知河阳,改知沧州。入辞,帝曰:“朕知卿久,然每欲用,辄为事夺,命也夫!卿直道,久而自明。”颂顿首谢。召判尚书吏部兼详定官制。唐制,吏部主文选,兵部主武选;神宗谓三代、两汉本无文武之别,议者不知所处。颂言:“唐制吏部有三铨之法,分品秩而掌选事。今欲文武一归吏部,则宜分左右曹掌之,每选更以品秩分治。”于是吏部始有四选法。

因陛对,神宗谓颂曰:“欲修一书,非卿不可。契丹通好八十余年,盟誓、聘使、礼币、仪式,皆无所考据,但患修书者迁延不早成耳。然以卿度,此书何时可就?”颂曰:“须一二年。”曰:“果然,非卿不能如是之敏也。”及书成,帝读《序引》,喜曰:“正类《序卦》之文。”赐名《鲁卫信录》。

帝尝问宗子主祭、承重之义,颂对曰:“古者贵贱不同礼,诸侯、大夫世有爵禄,故有大宗、小宗、主祭、承重之义,则丧服从而异制,匹士庶人亦何预焉。近代不世爵,宗庙因而不立,尊卑亦无所统,其长子孙与众子孙无以异也。今《五服敕》,嫡孙为祖、父为长子犹斩衰三年,生而情礼则一,死而丧服独异,恐非先王制礼之本意。世俗之论,乃以三年之丧为承重,不知为承大宗之重也。臣闻庆历中,朝廷议百僚应任子者,长子与长孙差优与官,余皆降杀,亦近古立宗之法。乞诏礼官、博士参议礼律,合承重者,酌古今收族主祭之礼,立为宗子继祖者,以异于众子孙之法。士庶人不当同用一律,使人知尊祖,不违礼教也。”除吏部侍郎,迁光禄大夫。遭母丧,帝遣中贵人唁劳,赐白金千两。

元祐初,拜刑部尚书,迁吏部兼侍读。奏:“国朝典章,沿袭唐旧,乞诏史官采《新》、《旧唐书》中君臣所行,日进数事,以备圣览。”遂诏经筵官遇非讲读日,进汉、唐故事二条。颂每进可为规戒、有补时事者,必述己意,反复言之。又谓:“人主聪明,不可有所向,有则偏,偏则为患大矣。今守成之际,应之以无心,则无不治。”每进读至弭兵息民,必援引古今,以动人主之意。

既又请别制浑仪,因命颂提举。颂既邃于律历,以吏部令史韩公廉晓算术,有巧思,奏用之。授以古法,为台三层,上设浑仪,中设浑象,下设司辰,贯以一机,激水转轮,不假人力。时至刻临,则司辰出告。星辰緾度所次,占候则验,不差晷刻,昼夜晦明,皆可推见,前此未有也。

颂前后掌四选五年,每选人改官,吏求垢瑕,故为稽滞。颂敕吏曰:某官缘某事当会某处,仍引合用条格,具委无漏落状同上。自是吏不得逞。每诉者至,必取按牍使自省阅,诉者服,乃退;其不服,颂必往复诘难,度可行行之,苟有疑,则为奏请,或建白都堂。故选官多感德,其不得所欲者,亦心服而去。

迁翰林学士承旨。五年,擢尚书左丞。尝行枢密事。边帅遣种朴入奏:“得谍言,阿里骨已死,国人未知所立。契丹官赵纯忠者,谨信可任,愿乘其未定,以劲兵数千,拥纯忠入其国立之。”众议如其请。颂曰:“事未可知,其越境立君,使彼拒而不纳,得无损威重乎?徐观其变,俟其定而抚辑之,未晚也。”已而阿里骨果无恙。

七年,拜右仆射兼中书门下侍郎。颂为相,务在奉行故事,使百官守法遵职。量能授任,杜绝侥幸之原,深戒疆场之臣邀功生事。论议有未安者,毅然力争之。贾易除知苏州,颂言:“易在御史名敢言,既为监司矣,今因赦令,反下迁为州,不可。”争论未决。谏官杨畏、来之邵谓稽留诏命,颂遂上章辞位,罢为观文殿大学士、集禧观使,继出知扬州。徒河南,辞不行,告老,以中太一宫使居京口。绍圣四年,拜太子少师致仕。

方颂执政时,见哲宗年幼,诸臣太纷纭,常曰:“君长,谁任其咎耶?”每大臣奏事,但取决于宣仁后,哲宗有言,或无对者。惟颂奏宣仁后,必再禀哲宗;有宣谕,必告诸臣以听圣语。及贬元祐故臣,御史周秩劾颂。哲宗曰:“颂知君臣之义,无轻议此老。”徽宗立,进太子太保,爵累赵郡公。建中靖国元年夏至,自草遗表,明日卒,年八十二。诏辍视朝二日,赠司空。

颂器局闳远,不与人校短长,以礼法自持。虽贵,奉养如寒士。自书契以来,经史、九流、百家之说,至于图纬、律吕、星官、算法、山经、本草,无所不通。尤明典故,喜为人言,亹亹不绝。朝廷有所制作,必就而正焉。

尝议学校,欲博士分经;课试诸生,以行艺为升俊之路。议贡举,欲先行实而后文艺,去封弥、誊录之法,使有司参考其素,行之自州县始,庶几复乡贡里选之遣范。论者韪之。

论曰:大防重厚,挚骨鲠,颂有德量。三人者,皆相于母后垂帘听政之秋,而能使元祐之治,比隆嘉祐,其功岂易致哉!大防疏宋家法八事,言非溢美,是为万世矜式。挚正邪之辨甚严,终以直道愠于群小,遂与大防并死于贬,士论冤之。颂独岿然高年,未尝为奸邪所污,世称其明哲保身。然观其论知州张仲宣受金事,犯颜辨其情罪重轻,又陈刑不上大夫之义,卒免仲宣于黥。自是宋世命官犯赃抵死者,例不加刑,岂非所为多雅德君子之事,造物者自有以相之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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